初冬的漳州古城,台湾路入口处卖肉粽的阿嬷掀开锅盖,在蒸腾的白雾中,向着行人热情招呼:“食饱未(吃饱了吗)?”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穿行古城的年轻人哼唱着流行歌曲《身骑白马》中取自歌仔戏《薛平贵与王宝钏》的“七字调”。
这一刻,古音与潮流、原乡与远方,被同一个腔调串联在一起。闽南话,是闽南、台湾民众乃至东南亚闽南籍华侨华人共同的方言。漳州古城的氤氲烟火、台湾开漳圣王庙的袅袅香火、吉隆坡青云亭的声声乡音、新加坡牛车水的阵阵乡味皆在其中。
闽南话被誉为古汉语的“活化石”,是上古、中古前期和南北朝等时期,移民南下的中原汉人所说的汉语与福建土著语言相融合,于唐宋年间在厦漳泉地区逐渐形成并定型的汉语方言。
今年,省委常委会研究审议《福建省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建设方案》,提出发挥福建闽南语地区台胞主要祖籍地和侨务大省优势,奋力打造福建文化繁荣新地标,提升闽南文化影响力。
“语言是文化的基石。语言相通,则心灵相通。”福建省闽南文化研究协会会长林晓峰认为,在构成乡情的乡音、乡俗、乡味三大元素中,乡音居于首位。漳州高度重视闽南方言的传承保护,让千年古音在传承中延续,成为联结乡情的纽带,进一步促进两岸融合发展,更好凝聚侨心侨力,推进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建设。
根脉所系
闽南话面临“年龄断层”
“闽南方言保留的古汉语字、词、句与中原古文化关系十分密切,比如筷子读‘箸’,房子读‘厝’,还有趁(追赶;赚取;谋生)、芳(香)、新妇(媳妇)、有身(怀孕)、糜(稀饭)、行(走)等都是承自上古汉语的词汇。”闽南师范大学龙江学者、博士生导师吴晓芳介绍,与其他汉语方言相比,闽南方言保存了更多、更早的古汉语早期用法,也是闽语中走得最远、海洋文化特征发展得最好的方言。
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说闽南话的有7000多万人。直至20世纪中叶,除闽南地区和台湾地区外,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的闽南人聚居区中,仍有80%以上的家庭将闽南话作为日常交流的“灶头话”。
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社会的飞速发展、人口流动性的急剧增加,使得普通话成为沟通南北、融合东西的必然选择。社会环境的变化,让家庭语言环境也随之转变,许多本土家长为了让孩子远离“地瓜腔”,在家庭交流中主动摒弃闽南话,加上学校教育中方言的缺位,导致这门古老语言出现“代际传承危险”的现象。
吴晓芳团队经过取样调查,发现在厦漳泉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主城区,母语流失严重。以漳州一小学2015年的数据为例,大部分受访的学生最先学会的语言是普通话,听不懂也不会讲闽南方言。从受访学生的角度看来,目前闽南方言大体上是父母一代以上的人使用。
“失去语言,失去知识。保护闽南方言有利于推广闽南文化,保护文化的多样性。”吴晓芳表示,闽南方言既是中华文脉连绵不断的活态见证,也是海上丝绸之路语言文化交流的亲历者。从形成与流播史上看,闽南话是一个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汉语方言,是联系全世界闽南人、促进闽南文化交流的纽带。在两岸融合发展示范区建设方面,闽南话是能够加强两岸文化交流,并将其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的关键要素,是推动两岸融合向更深层次发展的重要推动力。
在新时代背景下,服务国家战略、建设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讲好闽南故事,不仅是闽南人的文化担当,更是重大的历史使命。在今年4月举办的建设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与语言文化融合发展研讨会上,林晓峰建议,要传承保护闽南方言文化,做好两岸语言文化交流,努力建设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通过语言、艺术、民俗等多维融合,推动闽南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国际化传播,助力构建人类文明交流互鉴新格局。
艺术表达
让乡音“破圈”传播
“八月十五是中秋,千金小姐抛绣球……”在漳州艺术学校的排练厅里,老校长张怡涛正带着学生排练歌仔戏。“方言是地方剧种的灵魂,这句唱词若换成普通话,就失去了特有的韵味。”张怡涛指着唱词向记者解释,闽南话独特的声腔、音韵和节奏,与地方戏曲的情感表达紧密相连,共同构成了独特的文化标识,也注入了不可复制的生命力。
作为台胞主要祖籍地,漳州与台湾有着深厚的渊源。在漳州,闽南话有歌仔戏(芗剧)、歌册、潮剧、南音、闽南童谣、闽南谚语、闽南语歌曲等多种艺术载体。这些艺术载体,正是承载乡音跨越海峡、沟通两岸同胞情感最坚实的桥梁。
近年来,漳州木偶剧团、漳州歌仔戏到世界各地演出时,始终保留着最原汁原味的闽南话唱腔和道白,只辅以当地语言的字幕。张怡涛回忆道,许多台胞和海外侨胞看完演出后,都有过“听到乡音就像回家了”的感慨,“那种无需过多解释的文化共鸣,只有方言能带来”。
闽南话在语言内核中仍保留着古老韵味与历史积淀,其艺术表达形式也从未故步自封。传统与现代的碰撞,让闽南话获得了更广阔的传播空间。
热播剧《沉默的荣耀》里,当主角吴石唱起歌仔戏选段《身骑白马》,两岸观众的文化基因瞬间被唤醒;《爱拼才会赢》的励志歌词成为融入闽南人血脉的精神宣言;闽南语歌曲《大田后生仔》凭借轻快节奏风靡全网;长泰青年改编闽南语RAP、漳州古城里的闽南话发音墙,更让这门古老语言“破圈”传播。已举办9届的世界闽南语金曲盛典,赛区涵盖海峡两岸及东南亚、欧美等地,以音乐为载体,让闽南乡音传遍世界。
政策的支持与艺术的成就相辅相成。目前,歌仔戏(芗剧)、东山歌册已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潮剧(云霄)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名录,东山南音、潮剧(东山)也被列入省级名录。在剧目创作方面,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歌仔戏《一代相国蔡新》荣获福建省戏剧会演一等奖,歌仔戏小戏《说亲》更是成为福建省唯一入选“全国优秀小戏小品展演”的剧目。各种传习所、非遗传承基地的建立以及丰富多彩的传承活动,正让闽南话在艺术的活态传承中持续焕发勃勃生机。
薪火相传
家校社协同激活方言生命力
“排咾排甲子,入军门,整军纪……”在漳州开放大学的课堂上,老人们正跟着张嘉星念诵闽南童谣《排甲子》。这首明初军户从漳州带入泉州惠安的童谣,经过闽南谚语省级非遗传承人、闽南童谣市级非遗传承人张嘉星考证,可能是现存最早的闽南方言歌谣。千余年间,它在漳州、泉州等地衍生出数十个版本,传入台湾后更流传近四百年,不仅是传承闽南话的珍贵载体,更是记录陈元光开漳历史的“活档案”,成为闽南人跨地域迁徙、文脉绵延的生动见证。
“闽南话是土壤,闽南童谣就是破土而出的幼苗。”张嘉星表示,闽南童谣篇幅短小、朗朗上口、富有节奏感,便于吟诵、理解和记忆,特别适合幼儿语言启蒙。为了守护这片“土壤”,数十年来,她奔走于闽南的城乡巷陌,收集整理出版闽南方言童谣著作多部,并在《漳州方言童谣选释》中首次把305首闽南童谣细分为育儿歌、岁时歌、生活歌、劳作歌、民俗歌、咏物歌、连珠歌等共18类。
除了传统童谣,还有一些充满互动性的童谣,例如“一枞树仔无树桠,无发叶,无开花,结几粒白果子光啪啪”这样充满生活智慧的谜语(谜底:电柱子),以及“挨豆干,挨豆腐,嫁走仔,娶新妇,新妇去过番,走仔过台湾”这类记录闽南人下南洋、过台湾历史的游戏歌谣,是幼儿习得闽南话的最佳载体。
要让闽南话的种子生根发芽,离不开家庭和学校这两片最重要的土壤。在传承方面,张嘉星提出要“抓两头,带中间”,充分发挥老年人作为闽南话“活字典”的独特价值,鼓励在家庭中释放老人的“语言教育权”,让他们通过讲述谚语、传唱歌谣、念诵童谣等方式,将语言的种子播撒给孙辈。作为市政协委员,张怡涛则建议,应充分发挥学校在保护传承闽南话方面的关键作用,通过开设闽南话专业课,并将其纳入测试范围,形成家校社协同的传承合力。
去年11月,漳州以推进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建设为抓手,根据《漳州世界闽南文化交流中心建设工作方案》要求,制定出台相关政策,鼓励师生用闽南话进行日常交流,探索具有地方特色的闽南话校本课程,开展富有闽南文化特色的社团活动。
实践的种子已在漳州多所学校生根发芽。市机关第二幼儿园的童谣课堂、华安中小学的原创童谣、漳州一中的非遗社团蓬勃发展。闽南师范大学举办闽南话暑期公益夏令营,通过童谣朗诵、游戏挑战、麻糍制作等趣味活动,让孩子们在欢笑中习得发音。不久前,漳州市首批闽南话师资培训圆满结束,50名参训教师带着满满的收获与责任奔赴校园一线,成为闽南文化传承的“播种人”。
社会各界也积极参与。市图书馆将《天黑黑》改编成沉浸式儿童剧,让孩子们在剧情中感受方言魅力。糖仓艺术空间推出《阿嬷的歌》闽南童谣栏目,同时举办主题展览、交流活动,2026年的闽南童谣月历《阿嬷的歌》已经定稿。
从街头巷尾的叫卖声到两岸共鸣的歌谣,从古老的文化到校园里的童谣传唱,漳州各界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闽南话传承的破局之路,让古老乡音成为联结两岸、沟通世界的文化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