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舒哲
杭州建德。
若不是特意“科普”,许多人可能会下意识地在“杭州”和“建德”之间添个顿号或分号,将其拆成两个并列的地名。
事实上,建德作为杭州市下辖的县级市,其隶属关系确立得很晚。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建德这片土地更多时候被称作“严州”——一个历史悠久的行政区划。可以说,在漫长的岁月里,杭州与严州,一直是两个相对独立甚至平级并立的地域单元。
正因如此,当我参加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组织的采风归来后,与人聊起建德,心中总不免生出几分主观的不平,想替它说几句话。建德的好,自有其禀赋、灵慧,无需借重杭州的名望。
杭州的出名,大半因了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我想,苏轼的比喻不妨扩而充之,直把杭州比西子,料也贴切。
杭州既是西施般的美人,建德呢?
美没有固定标准。西施之美,雅俗共赏,“艳色天下重”。而丽质天成,人不知而不愠,此大概是杜甫笔下的佳人吧?所谓“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般绰约恬淡,“从来佳人似佳茗”,倒更值得细品。
建德,我想就似一位耐看耐品的佳人。
提到品味,就牵涉中国审美“趣”的理念。还是袁宏道解得妙:“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惟会心者知之。”
品建德之趣,化繁为简。我索性将袁中郎语句提供的四个维度也借来一用,绾而成篇,遂成《趣品建德四帖》。
帖一·山上之色
建德的山,从车窗望去,满眼是令人心醉的青色。
乌龙山作为浙西名山,巍然绵亘,曾是杭州通往严州的必经山岭。新安江顺着山势浩浩荡荡蜿蜒从山南向东绕过山麓,折而向北。古府严州城便坐落在乌龙山南麓。北宋范仲淹曾赋诗吟咏:“萧洒桐庐郡,乌龙山霭中。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这翠微空灵的山色,至今未变。
青山即福泽。如今,这派青绿化作了乡村振兴的生动图景。
2022年起,航头镇的航川村通过统一规划、集中管理、品牌运营,逐步打造以“云山宿集”为核心的乡宿产业集群。“139元住一整天,还包三餐。”这样平价的模式,让更多人愿意走进这幅现代版的“富春山居图”,亲近山林、浸润自然。据统计,航川村有32家民宿,提供床位706个,年接待游客近10万人次,实现营收1600万元。航川村玉见农场内,“玉米妈妈”李英姿笑着端出自产的水果玉米,邀客品尝。想不到,这玉米竟能生吃!入口爆浆,还带着一丝甘蔗般的清甜。
流连山色,得的是眼福;欣然食遇,享的是口福——如此叠加,谁还道“福无双至”?
帖二·水中之味
建德的水,建德人骄傲:“我们打开水龙头,就是‘农夫山泉’!”
这话毫不夸张。市面上瓶装的“农夫山泉”,确有相当一部分产自建德。
这是一座被水滋养的城市。新安江、富春江、兰江携着众多溪流穿境而过;中国首座自主设计、自制设备的大型水电站——新安江水电站屹立于此。一道高坝截流后,上游来水从坝底70米深处喷涌而出,不仅清澈,更因深层恒温,常年保持在17℃左右。
建德的故事,源远流长,水光潋滟。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页,要追溯至唐开元年间。
话说孟浩然科场失意,漫游吴越,曾经钱塘江逆流到建德。“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首《宿建德江》后来收进《唐诗三百首》,成了家喻户晓的经典。
……
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我们登上游船,向月亮岛驶去——专为观看一场名为《江清月近人》的沉浸式实景演出。
江风习习,水声汩汩,我们沿着这条晃荡着唐诗余韵的新安江徐徐前行,依次从横跨江面的洋安大桥、建德大桥、白沙大桥、新安江大桥之下经过。四桥形态各异,如同时空中的一道道门廊,引人一程一程迈向历史深处。
演出以五个主题区域展现建德历史人文。不同于传统剧场坐观,整个观演路线沿月亮岛顺时针循环,剧情随步履流转:时而再现古“建德人”逐鹿于清江花海;忽而转入东汉,严子陵孤舟独钓,寄情山水;转瞬又见唐代李白、孟浩然衣袂翩跹,对月起舞。一幕幕情节似断实连,而那贯穿始终的伏笔,正是“水”。终章以九姓渔民人家的爱情故事作结,浪漫中萦绕着凄美。水意在此氤氲至浓——尤以陈英娘、柳思文那段唯美双人舞最感人。舞者置身空中巨大的水幕内,灯光映带下,如梦如幻。“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或许这出建德版的“梁祝”故事纯属虚构,却颇能“艺术真实”地激发共鸣:文艺还是该讲故事、讲好故事,像建德的水,澄澈!
帖三·花中之光
建德多植桂。我们下榻的酒店内,花圃、池畔、路边,处处可见桂花。采风夜归,沿着石阶向山腰的住处走去,兜转之间,几缕甜沁不期然掠过鼻尖,顷刻,满身的倦意悄然散去。驻足凝神,才见米粒般的浅黄桂蕊,正静静藏在墨绿叶影深处。
暗香是桂花在寂夜浮泛的幽光。
银桂清新、金桂馥郁、丹桂秾丽,建德的桂花,品类纷繁。桂花是典型的“气候敏感型”植物,开与不开,皆待天公递出那封“天气密码”。今年中秋国庆期间,“秋老虎”频频造访,令当地人期盼的“桂花约”一再迟延。赶早不如赶巧,我们于11月初游建德,恰逢天凉如酿,不意竟与这场迟桂花撞个满怀。“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郁达夫在《迟桂花》里这样写道,信然!
既聊到花,建德梅城那“半朵梅花”的传奇不妨一记。梅城是古严州府的治所。梅城因沿江城墙雉堞砌筑成梅花形而得名,素有“天下梅花两朵半,北京一朵,南京一朵,严州半朵”之说。
如今的梅城虽大体为新筑,却也尽力留存了部分旧城墙风貌。自澄清门拾级而上,但见风烟俱净,江天一色。“瞧,这就是半朵梅花!”导游指向一段古城墙。只见那雉堞造型独特,呈内带三孔的三角梅瓣形,确与寻常方堞大不相同。
梅城的古城墙始于唐宋,重修于明清。关于这“半朵梅花”的来历,众说纷纭。导游讲述了一个较为公认的版本:明太祖朱元璋一统天下,定都南京。因梅城地处要冲,军事地位凸显,遂派外甥李文忠镇守严州。李文忠到任后,对唐宋旧城进行改造,为强化防御,特将南面城墙的城垛设计为梅花形状,以便士兵射箭。然依当时礼制,唯京城方可筑整朵梅花形,严州因此仅得“半朵”——虽为半朵,气韵犹全,至今仍在江风中诉说着这片土地往昔的荣光。
帖四·女中之态
采风建德,我们遇见的几位当地女性,都厉害。
梅城古镇的正大街上,有一家名为“莱莱咖啡”的小店,客流不息。主理人钱敏是一位返乡创业的女青年。她研发的“五加皮咖啡”,已成为店里的招牌——将本地的严州五加皮酒融入咖啡,口感层次分明:先是酒香,继而草本香,最后是拿铁的醇香。钱敏曾在全国咖啡品鉴师比赛中获亚军,如今她以一杯咖啡讲述家乡故事:“希望顾客品尝的不仅是咖啡,更是文化。”
“江边有座小村庄,如诗如画岁月流淌……”每天傍晚6点到9点,下涯镇之江村的骆阿姨便会走进练歌房,与几十位姐妹一同练唱。不久前,这支名为“歌之江”的合唱团凭借一首《江边小村》,在2025中国农民丰收节村歌大赛中斩获三等奖。她们用质朴而真诚的嗓音,把平凡日子唱成歌,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听见了建德的富美。
从更化社区的直播间,到十里寿昌江畔的创业热土,再到千鹤村的和美小院——一股股蓬勃“她力量”迎面拂来,温柔而坚定。
建德女性的自强精神,既有迹可循,也有源可溯——
上世纪50年代,建德梅城镇千鹤村的妇女们打破传统旧俗,走进田间地头,参与劳动并按工计酬。该村由此成为“妇女能顶半边天”思想的重要发源地。
千鹤村的名字颇美,据说取自《诗经·小雅·鹤鸣》中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或许,古老的寓意冥冥中自有奇妙的感应与安排?
……
返程回漳的动车上,我翻阅历史学家杨斌的新作《江南以南:被湮没的严州府》。这是杨斌为家乡建德写的地方史研究,其中引入性别话题和微观史叙事,读来鲜活不闷。他追踪与南宋相始终的两位严州籍杨太后,展示严州作为名邦望郡对风雨飘摇中的赵宋之重要性,而第二个杨太后在越南成神,更凸显了严州在跨域文化中不经意留下的雪泥鸿爪。他还钩沉嘉庆年间坌柏村寡妇汪吴氏捐田的事迹。捐田的背后,是这位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丧媳丧孙的女性对择嗣自主权的捍卫。她的痛楚、忍耐与智慧,正是弱者在父权社会中的坚韧抗争。
我隐约感到,建德女性之贤良,若仅溯源至“千鹤妇女精神”,视野或许稍窄。更邈远的历史时空中,或许藏着她力量的深层答案——当然,那已是需要坐穿冷板凳的学术课题了。
本组图片提供:杭州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