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则富
福安的冬天总比北边慢半拍。穆阳溪水裹着山岚的寒气,绕过梧溪鹅卵石滩时,像是被村口的老柿树截住了脚。下汀坂的百亩蔗林这时节正把叶子染成赭红,远远望去恍若凝固的霞,偏要同溪坂边遒劲的粗大青松较劲。
我常疑心蔗杆里藏着顽童的精魄。自穆阳、梧溪、双峰,直到廉首数里的穆阳溪,地势陡峭处便生“濑”(福安方言,指水浅流急的溪滩)。梧溪的坂头濑最是泼辣,流水撞在硕大的鹅卵石上便碎作千斛明珠,偏这凶险处成了我们的乐园。雾浓霜重的清晨,三五小儿踩着冰碴钻进蔗林,齿尖咬住蔗皮一撕,甜汁便顺着喉管往心里钻。生产9队的老郑追来时“臭猴瘪,走对(哪儿)去”的喝骂,现在想来倒亲近几分。
穿过园中的蔗林,绕过鹅卵石滩,便见那架浅黄色的大筒车横卧在坂头濑最湍急处。碗口粗的木轴架在两丈高的木架上,接水竹筒兜起银亮溪水,行至最高处倾斜着将水泼进石槽,叮咚声里混着木轴吱呀的呻吟声。这水流经石槽注入下方木斗,恰好冲击筒车另一侧叶片,让整架筒车在溪水中不知疲倦地转动,活像个老匠人。筒车下方并排卧着上下两个圆柱形大石碾,足有半人高,表面布满细密凹纹,像是岁月刻下的密码。两碾间留寸许缝隙,当筒车转动带动木轴,齿轮与石碾边缘齿牙咬合,推动两碾缓缓相向而转。
大人们将收割的甘蔗整捆抱到石碾旁。粗壮的蔗秆被送进缝隙,随着石碾转动,青灰蔗皮裂开,蔗肉被碾压成碎末,金黄蔗汁顺着凹纹流淌,汇聚到下方木槽,再顺着竹管注入大木桶。汁液带着新鲜的草木气息,在晨光里闪烁细碎金光,仿佛榨出了整片蔗林的甜蜜。
腊月里,蔗寮飘出的焦糖香可随风飘至村尾的显应王宫。两架石碾昼夜不息,水车轱辘声与湍急的流水声混作一处。父亲将过滤后的甘蔗汁再次倒入大木桶中,随手按比例撒入用贝壳精心加工成的熟石灰粉末,手腕轻抖间,木勺便在汁液里划出匀称的涟漪。搅拌时,他的动作舒缓而笃定,像是在与甘蔗汁进行一场默契的对话,确保粉末与汁液完全交融。
小火舔舐着锅底,父亲立在灶旁,目光始终紧锁着锅中的变化。他时而凑近锅沿轻嗅,时而用木勺舀起糖浆,看那金黄的液体顺着勺边垂落成丝。这熬煮的过程,恰似一场精准的把控艺术。若糖浆黏稠度不够,制成的红糖易碎,难以切割成型(板糖);若熬得太过浓稠,倒在竹垫(农家晒稻谷用的)上便难以散开,成了方言里说的“沉糊糖”。只见他的木勺忽而慢搅,忽而快翻,精准拿捏着火候与时间,待到糖浆泛起诱人的焦黄色,拉出的糖丝能在半空悬而不断时,便恰到好处地将糖浆倾洒在竹垫上。那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尽显父亲制糖技艺的娴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沉淀下的匠心。
最馋人的是“糖锤”。父亲总在糖浆将凝未凝时,折根尺把长的甘蔗段,一端斜插进糖锅。青皮甘蔗在他指间翻飞,顺着锅沿滚三滚、拧三拧,便裹上透亮的糖衣。往石板上一搁,金灿灿糖浆转瞬凝成冰凌状,像是给甘蔗套了琉璃甲。
五六个崽子围成铁桶阵,眼巴巴盯着石板。狗娃的鼻涕冻成冰凌状也顾不得擦,二丫羊角辫被热气熏得打卷。父亲递过“糖锤”,我先舔几口,举着在人群里画圈:“一人舔三口,轮着来!”
糖锤在晨光里滴着蜜,活像老龙王的“水晶棒”。铁蛋先伸出舌尖蜻蜓点水,烫得直吸气却不肯松口;二丫学猫儿舔奶,粉舌绕着糖棱打转;轮到狗娃时糖面已凝霜花,他偏要学大人咂巴嘴,倒把糖渣沾在腮帮上。糖锤含在嘴里竟比整根甘蔗还甜——也许是沾了同伴们的馋涎,倒把糖霜酿成了蜜。
前日返乡,见坂头濑水已趋平缓,1969年的洪水冲走了蔗寮,却冲不走石碾,留住了儿时的记忆。然而,今天石碾也不知去向,蔗寮遗址因采砂石而不见踪迹,大片鹅卵石滩上只见烧烤、乡村旅游。忽而想起父亲熬糖时总念叨的“五榨三滤”,那些絮语竟比糖锤还要黏人,牢牢粘在记忆深处,任凭时光冲刷也不肯褪色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