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隆星
车过霞浦县牙城镇时,风里忽然掺了点水汽,像谁在半空抖开一块浸了水的绿绸。在宁德市区长大的二十多年里,杨家溪总藏在长辈的闲谈里。
“除了流水潺潺,那里的榕树和枫树挨在一起。”
“北纬27度呢,偏长出热带才有的根。”
……
我总当这些是寻常乡野趣闻,有股少年不知天地宽的傲慢,觉得再奇的树不还是树么?直至此行,才知那些被忽略的,原是大自然写了千年的诗。
最先撞见的是榕树。福建人照理对榕树是不陌生的,但这里的榕树,不是街道旁规规矩矩的模样,是一群挣了脱、撒了欢的绿。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织出晃动的金网,网住的,是数不清的根。
它们不在土里藏着,反倒从树干基部炸开,贴着地面铺陈开去。最宽的根能坐三两个孩童,褐黄色的表皮皴裂如老龟甲,却透着青铜般的硬气。
当地人说这叫“板状根”,是热带丛林里树木才有的铠甲,指尖按上去,触感凉而糙,像摸着石狮子的爪子。
树与树的界限早被岁月磨平。这棵的气根垂到那棵的枝丫上,扎进土里便成了新干;那棵的主干弯过身,给旁边的小树搭了个绿棚。同行的人说此前有专家来数了许久也没数清棵数,它们早把彼此的阳光、雨露、养分都揉成了一团,活成了“我们”。近九百岁的榕王在群落中央,十余人手拉手才能合抱的树干上,竟嵌着三棵年轻的榕树,像老人敞开衣襟护着孙辈,不见争抢,只有托举。
风穿过叶隙时,千万片叶子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浮来山的老银杏,四千年里看尽荣枯,却只管抽枝落叶。这些榕树也一样,从不算计“你多我少”,只是把根往深处扎,把叶往高处伸,多余的养分顺着气根分给同伴。树懂得,共生才是长存的密码。
走着走着,不觉间,枫树林撞了满眼。夏季的新叶嫩得能掐出绿水,边缘卷着点鹅黄。阳光照射下,能看见细细的叶脉。晃过神来,才看到一个村民大爷在树下小憩,聊了几句,他告诉我:“按说这纬度,枫树该长在更北的地方,榕树该往南去。可它们偏在这里扎了根,县志里只说‘不知始于何年’。”
我望着最高的那棵枫树,它的枝丫斜斜伸向榕树的方向,像在与村民们打招呼。春时抽芽,秋时落叶,它从不用“特殊”标榜自己,只是认真地过好每个季节。我们总想着给一切贴上标签,解释成因,可大自然偏有这样的浪漫留白——有些相遇,本就无须答案。
大爷说,十年前有场台风过境,村里的瓦房都损坏了不少,可这片林子只是掉了些老叶。“树知道弯腰。”他说。
曾在外地求学时,鲜少向同学提及家乡的山海草木,那时的我总以为好的风景都在远方,却不知离我最近的地方,也有参不透的谜底。聪明的我们,总爱“征服”,建起高楼就以为超越了山峰,算出轨迹就以为参透了宇宙,可面对这片榕枫林,才惊觉我们连两种树为何共生都没弄明白。想到这儿,又不禁为自己的无知傲慢而感到羞愧。
或许,大自然的神奇从不在“答案”里,而在“存在”本身。树的谦卑也从不在低头,而在懂得与时间好好相处——不急于生长,不害怕衰老,不炫耀年轮,也不抱怨风雨。
人类的一辈子不过百年,像榕树上的一片叶,枫树上的一粒芽。可我们总在追逐“意义”,争抢“第一”,把短暂的光阴耗在计较与傲慢里。
下山时回头望,榕树林的绿浓得化不开,枫树林的绿浅得像雾。它们还会在这里站下去,等待下一个百年,看我们这些“匆匆过客”往来。风穿过枝叶时,好似在我耳边轻语:别总想着弄懂世界,先学会像树一样,好好扎根、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