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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闽东日报

说 蝉

日期: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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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太姥山下       上一篇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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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钟成才                   

  据说蝉依靠摩擦身体器官震动发声,它们还喜欢群体齐唱,几百几千只蝉声音叠加,常常把夏天吵得更热。它们的声音虽激扬,但不悦耳。出人意料的是,这么热衷于制造声音的大师,并没有听觉,也就不必在乎耳朵的感受。它的外形像放大的苍蝇,看上去没有多少美感,但却具有非凡天分,占有自适、高洁、冷峻、穷愁、惨别、伤时等多重艺术解读效果。较早看上蝉的是战国时期的屈原。吸引屈夫子的不是蝉鸣,而是蝉翼。在地球上没有耐心依靠步行来跨越较远空间的动物,多半都进化出奇巧的飞翼,这是造化之功。飞翼的好处是比汽车飞机更加便利。如果单看飞翼轻薄,蜻蜓之翼不遑多让;更有白蚁之翼,在吹不动发丝的微风中可以鼓舞自旋,当属世间绝品。但这些都不入屈夫子法眼。屈夫子通过蝉翼与千钧的比照,首次塑造了与蝉有关的典型形象。

  东汉的曹植才情卓越,在《蝉赋》里冲破古例,穷尽蝉怡乐芳林、寡欲无求的高贵品质,辞彩富丽,是关于蝉的巅峰之作。隋唐时期的虞世南还能独辟蹊径,为蝉谱写出“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具有哲理趣味的诗句。其声是什么声,山谷幽径,一蝉鸣而众蝉应。声起于树杪,激于长空,没于原野,时响时不响,也不知为何响又为何不响,好像有个隐形的指挥家在舞动指挥棒。时间再往后一点,王勃别出心裁,《饯韦兵曹》:“鹰风凋晚叶,蝉露泣秋枝。”季节变换,蝉鸣声调应时而变。晚蝉声近泣,“泣”一词极其神妙。声景双凋,所伤在心,却是深秋特征。借蝉伤秋又赋予蝉以新的形象,言而当。这些都是重大创见,实属不易。而实际上文人动笔极难避免落入窠臼。唐初四杰骆宾王又着力突出蝉的品行,在《在狱咏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蝉的艺术形象已经难有实质上的创新。

  此后一批诗人难得踵事增华。善于用文字展示听觉的大师白居易《早蝉》:“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而刘禹锡更胜一筹,在《答白刑部闻新蝉》:“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通常认为,蝉是通过声波震动进行传感交流,在一般人的耳朵里与音乐沾不上边,被界定为聒噪恰如其分,归类为噪声并无不妥。但是,此看不见的声音被强化,具备了穿透勾连的力量,让蝉噪与音乐神奇般发生牵手,化超像为具体,令人耳目一新。但尝试在蝉声落笔者比比,而佳作寥寥。

  到了宋代,苏轼《蝉》:“蜕形浊污中,羽翼便翾好。秋来闲何阔,已抱寒茎槁。”苏子写蝉的诗不止一首。能让苏子一而再再而三落笔的事物不太多,且这一首写得尤为超拔,是诗人关于蝉出生入死身世的宣言,文字透彻淡定,明静如玉,洁净如霜,这是对前人探索的艺术形象框架非常有价值的突破。他太了解蝉了,落魄于污泥中却是生活密码,被污浊裹挟之后还能羽翼“翾好”,欣喜乎?“翾好”之后并没有逆转厄运,那是何等局面,必须直面“茎槁”,枯寂乎?生生死死矢志不改。再回头看李世民《赋得弱柳鸣秋蝉》中的“散影玉阶柳,含翠隐鸣蝉”金玉镶嵌的文字,以及柳永“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直抒烦愁困顿离情别恨等情绪,只觉烟景浮艳,前路迷离,风吹即散。

  但人类的解读各执一词,抑或显得自以为是。蝉十年深藏苦修,一夕出洞登临高枝,薄翼舒张,临风而歌,那是用毕生的努力进行一次豪赌:身可死,命可续。

  居所的北窗正对山野,每年夏季来临,突如其来的第一声清脆的蝉鸣便发自那里,最先揭开一场辞旧迎新的序幕。外地有些地方喜欢吃“知了猴”,这时候正是旺季。夜幕降临,许多蝉一别洞天努力上树,但还未来得及一展情怀就被高秆粘住,遭受油炸烘烤下场,更别说下个节目怎么开张。然而,这片山野草木繁茂,没有干涉,几天时间,几百几千只蝉如同前身约定,抛开泥土,相继上树,展开才艺竞赛。蝉可以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做自己该做的事,叫得欢就继续叫,累了就歇息一阵,岂不快哉。

  好戏在后头。白天热得不行,蝉们狂吵一阵安静一阵。但晚饭后,夜幕拉开,天气转凉,到街道边散步,看不到边际的两排香樟树,那里才热闹,底下车水马龙,树冠上成了蝉的天堂。灯光在树影间摇曳,蝉在绿叶间疯狂奏鸣,声浪随着晚风起伏,一阵盖过一阵。这是狂欢之夜,孕育着无限生机。朱老师有文写到夜间蝉鸣,遭受质疑,最后要找昆虫学家求证。蕉城蝉鸣一年四季昼夜不绝,只是多少,不是有无。它们在树梢上忙碌,约莫难以逃脱世间剧情藩篱,彼此始于感应相约,继而团聚欢娱,终于一拍两散,视为陌路,各奔东西。

  蝉的世界,只有蝉懂。但致命出错总出现在关键的时候。白天,一些反俗的家伙,自叛喧闹的树林,流落到人类居所的外墙上,一度得意卖力歌唱。那里墙高矣,落脚大矣,光线强矣,光秃秃的不适合扩张为蝉的领地。但错误并不友善,步入楼林迷途难返。碧绿丛中枝条千万为何舍弃一枝?这真是一生中最不该作出的决定。没过多久,它在那里四顾茫茫,寂寞顿生,开始气馁,最终被太阳熬得失去知觉,跌落阴沟,梦碎一地。

  可是,到了冬季,谁也想不到还有那么多耽误行程的落伍分子,既没有拽住狂欢的盛夏,又错过凉爽的秋季,却偏偏选择在寂寞的寒夜成行,而且一错再错,爬上了过道风口那棵树叶早落光的树干。风呼呼叫,冷飕飕的。势易时失,词残曲废,杯盘狼藉,欢宴早已散席。来得不是时候,无由地生出许多惆怅,即便断断续续地呻吟,徒增清夜寂寞而已。

  到了明天,经过一夜风干,枯枝上空留数套皮囊,只待他日化为败絮。生命并不预示必然平安抵达彼岸,成功足喜,失败亦荣。可是,世情成败皆难以释怀,遂有汉朝人物口含玉蝉归化,唯图容错修改,颇显无奈。年年岁岁无穷已,明年,夏天的使者一定如约而至,显然那不是挖掘的玉蝉,而是鲜活的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