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贵有
人生,本是一场没有返程的迁徙,那些打包又拆开的行囊,藏着岁月的褶皱与生命的印记。于我而言,搬家不是偶然的插曲,而是职业生涯刻下的必然节律,每隔几年便如期而至,这让家在生活流转中变换模样,也让心在颠沛旅程中渐次沉淀。
家的起点,在南方小镇。学校将仪器室腾出半间,作为居所。斑驳的石灰墙渗着潮气,墙角堆着闲置的试管与量杯。一块布帘隔开杂乱,简易木床贴着墙放,唯一的家当是个木箱——那是父亲亲手打造的,带着樟木的清香。里面一半装着书籍,一半叠着母亲缝制的衣裳。夜晚,窗外是山风穿过竹林的轻响,木箱上的铜扣在幽暗台灯下泛着微光。我趴在木箱上批改作业、备课,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成了职业生涯最初的伴奏。那时搬家,是从校园到校园的短途迁徙,简单得只需手拎肩扛,却藏着初入职场的憧憬。木箱里的书籍是我安身立命的底气。
随着一则小文获奖,命运的转折开始,我被调往县机关当文书。居所便在办公室与临时宿舍间辗转,后来搬进了老式筒子楼。楼道里永远弥漫着油烟与煤气味,各家的锅碗瓢盆声此起彼伏。我家安在三楼拐角处,是个单间,不足十平方米,新生命与希望从此孕育而生。女儿刚学会走路,蹒跚着在狭窄的空间里摸索,她的玩具车总撞在斑驳的墙面上。她攥着磨损的布娃娃,扑闪着大眼睛说:“爸爸,下次搬家,这些玩具不要了。”童言无忌,却让我鼻尖发酸。
那些年,几乎每年都要搬一次家,由小镇至山城。纸箱里装着锅碗瓢盆、女儿的玩具与日渐增多的书籍,每次拆卸组装简易家具,指尖都会沾上新的划痕。搬家的疲惫里,藏着职场打拼的奔波,女儿的懂事,是支撑前行最温柔的力量。
数年后,我迎来职业生涯最剧烈的一次迁徙,从南方小山城至北方大都市。列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致从青山绿水渐成山川平原,妻女起初的兴奋,在抵达后迅速被不适取代。北方的干燥像无形的砂纸,磨得皮肤瘙痒难耐,女儿的脸颊起了细密的红疹。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出门时睫毛都会凝结霜花。我们先住古老的四合院,院角的老槐树在秋风中落叶纷飞,冬日里枝桠光秃,虬枝映着灰蓝的天空。后来搬到皇城根下,推窗可见红墙黄瓦,却总觉得少了南方的湿润暖意。女儿读唐诗时,读到“胡天八月即飞雪”,总会指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说:“爸,这就是诗里的景象啊。”这次搬家,跨度千里,纸箱里不仅有生活用品,还有南方带来的潮湿记忆。北方的凛冽与厚重,在心底刻下了深刻的印记,也让我在职业生涯的进阶中,读懂了南北水土与族裔习性的差异,更懂得家人相伴的珍贵。
职业生涯在岁月中落幕,而搬家的脚步却没有停歇。北方的干冷让人不适,南方的潮湿又让人夜不能寐,我们最终选择了四季如春的海滨城市。推开窗,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洒在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很快染上暖意。女儿已长大成人,每次视频时都有一个调皮的小外孙女闯出,学着女儿腔调说:“这下安稳了,不用搬家。”我们在海边散步,看潮起潮落,听海浪拍岸,那些年搬家的奔波与疲惫,仿佛都被海风抚平。可随着年岁渐长,心底却总萦绕着淡淡的乡愁,老家的青石板路、房屋前的老槐树,童年的记忆,还有地下长眠的父母……
今年深秋,我们收拾行囊,踏上了返乡的路。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搬家了。汽车驶进熟悉的山村,青山依旧,炊烟袅袅,童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老宅经过修葺,保留着旧时的模样,父亲打造的老木箱被擦拭干净,放在窗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上面,樟木的清香依旧。
搬家的轨迹,串联起职业生涯的起承转合,从小镇到山城,从南方到北方,再到海滨与故土,每一次打包与拆卸,都是一次与过往的告别,也是一次与新生活的相拥。那些搬过的家,如同一个个驿站,承载着欢笑与疲惫,也见证着成长与变迁。原来,真正的家,从来不是固定的居所,而是藏在心底的牵挂与眷恋,是无论走多远,都能找到的归宿。
此心安处,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