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生
暮色漫过沙县柱源村的田埂时,我总想起妹固——邓云清的乳名。这个被村里人念叨了大半辈子的名字,像村口那棵老樟树的根,深深扎在田垄、山林与晒谷坪的记忆里。二十多年过去,他古铜色脸上的皱纹、声如洪钟的吆喝,还有挑着稻谷健步如飞的身影,依然清晰得仿佛就藏在晨雾里,一呼便能出来。
第一次见妹固,是我在夜里跟着邻家孩子去公路边的田里偷采紫云英喂猪的时候。那时的稻田刚褪去冬霜,紫云英长得像撒了一地粉紫的星星,我们挎着竹篮猫着腰,正把鲜嫩的茎叶往篮子里塞,公路上突然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两束车灯刺破夜色,把田野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村头方向传来一声大喊:“谁家的娃在偷采集体的庄稼!”
那声音震得耳边的紫云英都沙沙响,我们吓得魂飞魄散,连竹篮都顾不上捡,拔腿就往田埂外跑。回头望时,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立在车灯的光晕里,古铜色的脸在夜色中泛着硬朗的光,那正是妹固。后来才知道,他每天夜里都要绕着村里的田地转一圈,集体的一草一木,在他眼里都金贵得很。
村里人都说,妹固是头老黄牛,从1952年当互助组组长起,这牛劲就没歇过。他当第三生产队队长的24年里,每天天刚蒙蒙亮就扛着锄头出工,月亮挂上树梢才踏着夜色收工。收割水稻的季节,别人挑八分满的两箩筐谷子就直喘气,他肩上的扁担压着装得满当当的箩筐,还能沿着田埂快步走,汗水把粗布衣衫浸透,贴在背上像块深色的布。脏活累活他永远抢在最前面,田里的烂泥没过膝盖,他第一个跳下去疏通水渠;山头上的荒坡要开垦,他带着队员扛着树苗往上爬,手掌磨出了血泡,裹块布条接着干。
最让人佩服的,是他识天气的本事。大热天的中午,别人都躲在树荫下打盹,他却坐在晒谷坪边的石头上,盯着天上的云看。一旦发现乌云往这边飘,他立刻跳起来大喊:“要下雨了!快收谷子!”那声音像战斗的号角,村里的男女老少听到了,都扛着竹耙、挑着箩筐往晒谷坪跑。往往刚把最后一袋谷子搬进仓库,雨点就“哗啦啦”地砸下来。时间久了,大家都信他的眼睛,比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还准。
后来他去办机砖厂,从村里的茅坪机砖厂到乡里的琅口机砖厂,忙前忙后,把砖厂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那时多少人托关系想进砖厂,毕竟在厂里干活比在田里轻松,还能拿稳定的工分。有人劝他:“把你家子女安排进去呗,也省得在田里遭罪。”他却摆着手笑:“我是共产党员,得带好头,哪能先顾自家?”到最后,他没给一个子女走后门,自己把砖厂办起来了,反倒主动退了出来,回到村里继续种田,一耕又是二十年。
村里人也有说他傻的,可他傻得让人敬佩。有一回,他亲戚家的儿子二妹仔放牛,内急时跑去隐蔽处解手,没看住牛,让牛啃了几株水稻。妹固知道后,二话不说就扣了二妹仔的工分。二妹仔不服气,找上门来吵:“生产队的牛,吃了本队的禾,凭啥扣我的工分?”妹固没发火,和颜悦色地跟他讲道理:“放好牛是你的职责,牛吃了禾,就是你没尽到责。内急不是理由。”二妹仔听着听着,红了脸,后来再也没出过这样的错。
“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干部看妹固”——这句在琅口镇一带流传的顺口溜,是对他最好的评价。在他的影响下,村里的年轻人都把他当成榜样,争着入团、入党,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他的两个儿子,从小跟着他在田里干活,耳濡目染,后来也成了村里的优秀青年,先后入了党,继续帮着村里办实事。
如今,柱源村的田垄修得更平整了,山上的林子长得更茂密了,当年他带领大家种的果树,每年都结满了果子。只是再也见不到那个扛着锄头、声如洪钟的身影了。每当我在网上看到腐败分子的新闻,心里就格外想念妹固——想念他不占公家一分便宜的硬气,想念他把集体的事当成自家事的热忱,想念他那股“活到老、干到老”的牛劲。
夜风拂过稻田,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妹固又在喊着“收谷子喽”。我知道,他从未真正离开,他的精神就像田里的稻穗,一茬一茬地生长,滋养着这片他守护过的土地。而这样的老黄牛,永远是时代最需要的人,也一定会在岁月里,不断长出新的模样,守护着更多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