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桐(美国)
回想起那些往事,恍如隔世……
但年纪大了偏爱回忆往事,眼前的事常转个弯就忘了,往事却火烙刀刻般难以磨灭。它如不速之客常常不经意间闯入脑海,有时在静坐时,有时在睡梦中,突然灵光乍现。有时午夜梦回,倚床枕坐,往事纷至沓来,在脑颅里狼奔豕突。
每当往事来袭,便会呆上半晌,兀自沉思默想。想着想着,有时竟禁不住喃喃自语,有时轻轻叹喟,有时则笑出泪来。这时候又常被小孙女发现我眼中的泪光,于是她总是高声嚷嚷:“爷爷,爷爷,你哭啦,又发梦啦!”
是的,往事如梦,我常在梦中——
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事了,离现在已跨过半个多世纪。那时我在闽中山城三明一所中学读书。这所学校规模不大,全校师生初、高中加起来拢共500多人,校舍简陋,师资奇缺。缺到什么地步呢?很多老师是“全能杂家”,譬如数学老师兼教体育、政治,化学老师兼教音乐、生物,有的语文老师既教初中也教高中,初高中一竿子插到底,眉毛胡子一把抓。这种怪现象,人们习以为常,岁月平淡如水,静静地流逝。结果年年高考“剃光头”,人们对它失望透了。
后来情势出现了转圜。那年,学校调来一位新校长。她姓戚,人高马大,作风泼辣,号称“戚大胆”。她决心大刀阔斧改造学校,首先从增加师资入手。她多方奔波祈求调配教师,但不论是师范刚毕业的,还是外地老师,没有人愿意屈尊俯就,到这山区中学任教。
失望之余,戚大胆竟把目光投向劳改农场。她打听到邻县一个劳改农场有几个教授级的“右派”分子,准备解除劳教,但有关部门对如何安置发落他们,正在犯愁。戚校长闻讯喜出望外,三脚并作两步跑去要人。上级领导认为让这班人重执教鞭,有风险,举棋不定。这时戚校长拍着胸脯担保:“请放心,我一定能管好用好他们。否则,唯我是问!”经不起她软磨硬泡,领导终于签字画押,从农场抽调4个男女解除劳教分子,给了山城中学。
那年春天,校园里的苦楝树花开得正盛,轻风拂过,落了一地紫色的花瓣,像铺了一层毛茸茸的地毯。不知道这树为何姓“苦”,她的花呈紫色,细细碎碎,很漂亮,还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校长办公室外围着栏杆,栏杆旁有一棵苦楝树,树杈上挂着一口小铜钟,上下课钟声当当响起,上课是四连声,下课是两短一长,每天都是戚校长亲自敲钟。本来敲钟是校工老梁的事,校长说这事由她包揽。
这天早上第一节课下课钟声刚响过,教室里便吱吱喳喳雀儿般飞出一群群同学。跑出走廊,他们惊诧地看到学校操场上走来四个陌生人:三男一女。打头的是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他上身穿着灰白条纹的西装外套,下身却穿着西装短裤。另一个男的穿着褪了色的蓝卡其中山装,虽然有点旧,但很整洁,领口的风纪扣扣得紧紧的。第三个是个女的,她头发卷曲,像一团鸡窝,嘴唇涂得红红的像在流血。押尾是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他左手拄着拐杖右手端着大烟斗。山区里的孩子没见过这样奇装怪服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一脸迷茫。
“回去,都回到教室去!”戚校长站在坡顶上喊。同学们都很怕她,她一喊,就纷纷往教室里钻,很快教室的窗户上叠满了人头。
山区的孩子别的本事不大,起花名却是一流高手。于是,“四怪”很快都有了花名:那拄拐杖的老先生,叫文明棍;那胖老师,叫西装友;那穿中山装的,后来发现他长着酒糟鼻,不过大家嫌叫酒糟鼻太过粗俗,咬过一番耳朵之后,大家一致同意定为大红枣。至于那爱臭美的女老师,就叫花蝴蝶。
而且,“四怪”也都被“起底”。他们都是“戴帽”,在邻县明溪光明农场劳教。他们在农场可谓劣迹斑斑,搅得神憎鬼厌。叫他们去放牛,牛丢了,人跌沟里。叫他们喂鱼,鱼翻肚,满塘漂白。叫他们锄草,韭菜拔光,稗草留下……
可是,他们的来头却不小。文明棍,据说是某大学的英语教授。另外两个也是高校教师,西装友教俄语,花蝴蝶教数学,大红枣比较特别,是某部队的文化教官。除了文明棍,其他三位都是我的科任老师。
文明棍喜欢傍晚的时候在校园里漫步,他一手握着石楠木烟斗,一手扶着竹制拐杖,一步一步走着,不紧不慢,步步合尺。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态。有一天,他正在操场上走着,骤然下起雷阵雨,噼噼啪啪,雨急似箭。大家纷纷躲避,抱头鼠窜。有人朝他喊“快跑”,他却慢条斯理地说:“跑什么跑?前面也是雨。”依然故我,雨中踱步。总以为这只是一则笑话,却不料现实生活中真有这号人。但他也不是样样事情都这么淡定,在教书上他就像个急匆匆的赶路人。
他有三件宝:除了文明棍、大烟斗,还有一部老式英文打字机。学校的英文教材全是他亲手编写,再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出来,油印成册。每当夜幕垂空,人们总可以看到他坐在宿舍的窗前,戴着老花镜,埋首打字,滴滴答答的键盘声,淅淅漓漓的春雨般响个不停,一直响到深宵……据说他编写的教材,被省教育厅定名为《标准初中英语》出版发行,不过这是若干年后的事了。
大红枣,姓张,教我们地理和历史。他曾当过部队文化教官,所以服装整饬,一丝不苟。但他的鼻头有明显的红血丝,俗称酒糟鼻,影响了他的仪容,有碍观瞻。他讲课时眉飞色舞,声若洪钟。他对中国地理、历史可谓如数家珍,倒背如流。听他的课如听评书,尤其历史课讲到节点处,听者动容,十分紧张。记得有一次他被同学作弄。那节地理课,他讲到东北物产丰饶,有森林煤矿,大豆高粱,还有东北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他说,值得一提的是辽宁的大平顶枣也很出名,它颜色深红,特别鲜艳,被称作“北方玛瑙”。
这时有一位同学举手提问:“报告老师,你的家乡有大红枣吗?”话音刚落,哄地一声,全班同学大笑起来。他不知道大家是在笑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的家乡是广西罗城,不产红枣,我国的红枣产地主要是……”不等他往下说,全班同学朗声齐诵“山西陕西、河北山东”。他高兴地说:“答得好!”大家笑得更欢,他也跟着咯咯傻笑。
西装友,上海人,姓冷,教俄语。那时跟苏联好,管苏联叫老大哥,俄语吃香。为了帮助记忆,同学们各自发明了汉字注音法。比如俄语“再见”,汉字注音“打死李大娘”,“公共汽车”——“阿姑大肚子”。这样发音当然不准,冷老师又特认真,音偏一点点也不放过。一个词,一句话,往往要领读十几二十遍。课堂上他竖着耳朵谛听,他的耳朵像蝙蝠一样灵敏,在轰响的朗读声中,他居然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发错音的人。经常大家正读着读着,他突然喊停,指着一个方向嚷道,某排某号某同学,你的浊音没发准,请跟我念。于是一遍、两遍……二三十遍,直念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
花蝴蝶,姓夏。她戴发箍,穿花裙,涂口红,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这山旮旯的地方,不知她打扮给谁看。听说她四十好几还“云英未嫁”,单身一人。从外表来看,她更适合教音乐美术之类,人们很难把她和枯燥无味的阿拉伯数字连在一块。可她偏爱代数函数、点面线角,有人送她一副对联“人生轨迹,尽在曲线弧度里;岁月印痕,都含加减乘除中”。她很高兴,贴在门上。
她的板书堪称一绝,上课时从黑板左上角写起,边讲边写,写到右下角,下课铃响的时候,正好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满满当当一黑板,清清楚楚,不擦不改,不由人不佩服。
她常给学生“开小灶”补课。有时从食堂打了饭盒,刚回到宿舍坐下准备吃饭。补课的学生应约而来,她把饭盒往边上一推,立即给学生讲解辅导起来。一两个小时后,学生走了,饭菜凉了,她用煤油炉加热一下,囫囵吃完,又开始备课,直到月落星沉。这就是她的生活轨迹,日复一日,而她也更加人比黄花瘦了……
两年后,山城中学不仅高考“破蛋”,而且有8名被大学录取。30多名应届高中毕业生,有8名高中,这在当年比例相当高了。学校因此捧回了一面省教育先进单位的奖旗。山城沸腾了,大家欢天喜地,奔走相告,都说“四怪”功不可没。
时光荏苒,转眼间,又到了苦楝树开花的季节。苦楝树的花开得快谢得也快,前几天还不觉有什么动静,一夜之间,繁花已蓬勃于枝头。一不留神,花又凋零了,如紫色细雨簌簌飘落,在树下铺了一圈紫色的梦痕。
这天校门口开来一辆带篷的大卡车,“四怪”要走了。消息传遍校园,大家都涌到校门口含泪相送。学校工友把他们的行李搬上车,戚校长也帮忙搬东西。他们登车时,校长和他们一一握手。车子发动了,我看到校长背过脸去用袖口拭着眼泪……
据说他们已重返原单位。离别之后,他们的音讯杳然。
如今我也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我的老师,你们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