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江
秋分,城里人的衣摆还沾着夏末余温,水乡的蟹讯却已如古时烽火,一路燃了过来。这讯息不在报上,亦不在电视荧屏里,乃是从菜场湿漉漉的地面,从主妇们的提篮,从友人见面时那一句“蟹脚痒了”的寒暄中,丝丝缕缕地透出来的。
我今番去的是一处唤作“大纵湖”的所在。名头不响,湖水却清冽,沿岸芦花初放,白茫茫一片,似专为映衬这湖底铁甲将军的青壳白肚。天色微明,我便随了蟹农老秦的船,欸乃一声,划破了湖面尚未醒透的梦。
老秦是惯于此道的。他不消用眼,只凭手中那一杆竹篙的微末震动,便能觉出水下动静。“蟹是夜将军,白日里都伏在泥洞水草间,须得诱它。”他说话时,手下不停,从舱中提出一方密眼蟹网,内中饵料斑杂,却是烂鱼碎螺,气味浓烈冲鼻。我始知那膏肥黄满的至味,原是从这腥秽中化出的,心下不免称奇。
“从前人捉蟹,是持了灯,戴了兜,夜半下水去摸的。蟹见光便发呆,一逮一个准。如今省力了,下网便是。”老秦布网,手法娴熟如弹琴,一投一收间,自有韵律。他言及“从前”,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悠远,想是念及那披星戴月、人与蟹直接角力的光阴,虽艰苦,却更有味。
日头渐高,湖上船只多了起来,俱是收网的。拉出水面时,网眼里钳爪乱舞,簌簌作响,是一场无声的愤怒与挣扎。老秦拣蟹,手段极狠辣。指头一捏蟹身两侧,便知肥瘦。那不够斤两的,随手便抛回湖中。
吃蟹是急不得的,非得卸下平日里的匆忙,备下姜醋,温一壶黄酒。拆蟹的过程,是一场微型的解构。先卸钳,后折足,终至揭开那穹顶似的背壳,现出满腹金脂玉膏。这一套程序,繁琐至极,却也正因为这繁琐,使得吃蟹一事,超脱了果腹,成了闲情。
蟹肉性寒,老辈人叮嘱要佐以姜醋,饮热酒。
一场蟹宴终了,杯盘狼藉,指间腥气萦绕不去,需用菊花叶子搓揉,再以浓茶冲洗,方可渐退。
蟹讯一如秋信,总准时而来。而赴约的人,却在岁月的流逝中,悄然换了一副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