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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三明日报

一只墨绿色文件盒

日期: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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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5版       上一篇    下一篇

●周德富

那只墨绿色文件盒,边角已磨出琥珀般的包浆。在评审室一堆锃亮的新档案袋里,它像位沉默的老者,灰扑扑的盒身透着执拗。贴标签的地方叠着八张旧签,新压着旧,深黄裹着浅黄,最底下那张“2016”的字迹已淡得近乎透明,像老槐树桩上旋开的第八圈年轮。

它从材料堆深处滑落时,几乎没出声。吴敏华俯身拾起,指尖触到盒盖的刹那顿了顿——蒙在灰里的绿,竟藏着股沉甸甸的凉,像握着块浸了八年晨露的木头。

“张秀娥?”她念出盒面褪色的字,墨迹在日光里微微发颤,评审室里顿时起了涟漪。

“连续八年申报副高。”小赵划着平板突然抬头,屏幕蓝光映着他惊讶的脸,“系统显示,这是全市纪录。”话音未落,几位评委已围拢过来,像看件稀罕物。

盒盖掀开时,樟脑混着旧纸张的气息漫出来,裹着点粉笔灰的味道。最上面的备课本蓝封皮磨得发毛,边角卷成波浪,密密麻麻的字迹洇进纸纹,有的地方被笔尖戳出小洞,沾着经年累月的白。吴敏华轻轻翻开,103页教案工工整整,末尾落款像刻上去的:“乌拉县磨针溪镇中心校六年级(1)班张秀娥”。

窗台上,吴敏华的绿萝正顺着窗棂攀爬,嫩叶片怯生生探向玻璃,叶尖悬着颗晨露。评审室里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小赵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她带毕业班整八年,从四十五到五十三岁,把自己熬成了学校最老的毕业班班主任。”

副高评审的“硬通货”过筛似地漏下来,没几条像样的。几张县级证书压在盒底,最皱的那张“优秀班主任”,边角卷得像干枯的花,背面铅笔字写着“2018.9.10”——教师节。没赛课奖状,没省市级荣誉,课题刚够县级线,像条勉强踩线的腿。小赵抿嘴:“按硬指标,确实差得远。”

“硬指标算什么?”老刘突然开口,他捏着老花镜的手指关节粗大,“我在乡下教书时,有个老师带的班年年考第一,却因没奖状评不上职称,退休那天抱着学生送的野花哭了。”他粗糙的手划过盒上的标签印,“这八道印子,哪道不是用晨光月光磨的?”

吴敏华的目光落回备课本。第87页有片水渍,晕得“杨氏之子”字迹发虚,旁侧红笔小字:“丽丽发烧还来上课,笔记下午补”,字迹轻得怕戳疼纸。第98页空白处,歪歪扭扭的“谢”字被蹭了一下,像孩子的涂鸦,旁边标着:“小刚写的,他说这是‘谢谢’的谢”。

“她教案里夹着四十八个学生的纸条。”吴敏华忽然抽出一张泛黄便签,铅笔字稚气未脱:“张老师,您讲的《背影》我懂了,我爸也总帮我背书包。”落款“2020届杨梓萌”,末尾画着咧嘴笑的太阳。

盒底还压着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来,里面竟是些学生送的“宝贝”:一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红漆写着“老师辛苦了”,字迹歪歪扭扭;一张对折的画,画着扎马尾的女老师,旁边歪歪扭扭站着几十个小脑袋,画纸边缘沾着干掉的橡皮泥。

“她班上升学率连续八年全县第一。”小赵划着平板提高了声,“去年县一中状元就是她学生,采访里说张老师每天留他补课,从没收过钱。”

老刘指着盒底皱巴巴的医药费单子:“我侄子在县三小,说她冬天生冻疮,裂口沾了粉笔灰疼得直哆嗦,还硬撑着板书。八年住院三次,每次退烧就往学校跑,说毕业班耽误不起。”

评审室的空气像被温水泡软了。吴敏华翻到备课本最后,贴着张卷边的毕业照。四十多个孩子挤成一团,前排的张秀娥身穿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头发用皮筋简单扎着,眼角皱纹里盛着笑,手里捧着束野菊花,蔫了的花瓣别在纽扣上。

墙上挂钟咔哒响,时针跳过3点。吴敏华的笔尖在评审表上悬了悬,终究落下,在“通过”二字上顿出个墨点。

“通过。”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定音锤敲在铁板上。

小赵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两秒,清脆的敲击声里,“张秀娥”后跳出小小的“通过”。老刘摘下眼镜,用衣角擦镜片时,眼角亮闪闪的,像落了两颗星。

消息传来,张秀娥正在改作文。红笔尖在“小明高高兴兴地走进教室”上顿了顿,墨点在纸上晕开,像滴落在干土上的雨。马校长隔着课桌喊她接市里电话时,她捏着红笔的手微微发颤,指节泛白。

挂电话的瞬间,窗外蝉鸣突然涌进来,撞得窗玻璃嗡嗡响。她站在原地愣了愣,阳光斜斜淌过肩头,在作文本上投下片温暖的光斑。

“去看看那盆文竹?”马校长笑着指走廊尽头的资料室。

老档案柜顶上的瓦盆积着厚灰,马校长踩着椅子将它够下来时,灰扬了一脸。盆里的文竹早枯了,蜷曲的枝条像风干的手,盆土硬得像块石头,裂缝里卡着片枯叶。“这是你八年前学生送的。”他把瓦盆递给她。“你说没心思养,就搁这儿了。”

张秀娥指尖碰了碰盆土,忽然想起八年前那个晴天。第一次申报失败后,学生们抱着这盆文竹涌进办公室,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竹牌:“老师,它能活,您也能行!”竹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加油”,字缝里还嵌着张亮晶晶的糖纸。

她抱着瓦盆往办公室走,路过三年级教室时,几个小脑袋探出来:“张老师好!”她停下来笑,阳光从走廊尽头倾泻过来,把影子拉得很长,怀里的枯竹在光里竟有了点生气。

办公室窗台上,她找出个新花盆,用小铲子一点点撬开盘结的旧土。突然,铲子碰到软软的东西,扒开土一看,竟是截新芽,嫩得像粒翡翠,裹在枯根旁,顶着层薄土使劲往上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