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生
闹铃响起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凌晨4点，卧室里还能感觉到昨夜那场冷雨的气息。我透过窗帘的一道缝隙看出去，楼下橘黄色的路灯照着湿漉漉的地面，像是撒了一层碎玻璃。昨晚临睡前还特意看了一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会持续到上午9点，可现在的天空明显已放晴。
“天气预报好像也没诚信可言！”我对着窗外嘟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上的天气预报图标。本来想着，要是外面还在下雨的话，那就在室内客厅里简单活动一下，舒展舒展筋骨。
我叫梅佳，在区里的水务局任职，作为组宣科的副科长主持工作，截至本周五，这个“主持”已持续了七百一十一天。
穿上那件天蓝色短袖T恤，配上黑色五分短裤，这身行头是上个月参加归鸿市半程马拉松时的比赛装备。已经三十六岁的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形单影只。梳妆镜子里的女人头发有些凌乱，眼圈挂着两轮青黑。两面针牙膏的薄荷味在口腔里炸开，我盯着洗手间瓷砖上的一道裂缝，突然想起昨晚10点才赶完的发言材料。小周找的素材像拼凑的补丁，我得用针线把它们缝合成一件像样的衣服。楼上那对小夫妻的争吵声持续到半夜，让我难以从键盘码字的场景中，顺利转至卧听风雨的情景里。
钥匙、手机、耳机、纸巾……我像出征的战士清点了装备，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不施粉黛，眼下有纹，嘴角下垂，就凭这素颜，确实能被那些跑团的“小香风”妹子甩好几条街。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纷纷亮起。凌晨4点20分，整栋楼还在沉睡。推开单元门的瞬间，冷空气像一盆冰水浇在脸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15℃的户外温度，身体还能承受得住，我应该不用再回去添件外套。
小区门口，保安老张正在打盹。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梅科，又这么早啊！”我点点头，顺便按下骨传导耳机的开关，崔伟立的《战马》在耳道里轰鸣，我迈开步子，让节奏与脚步重合。
无双湖的环湖路上空无一人，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某种诡异的皮影戏。跑到第四公里时，我追上了那个中风老人。他穿着不合时令的棉马甲，左手用力划动着，右手蜷缩在胸前，右脚画着四分之一圆弧向前挪动。我每次晨跑，几乎能遇到他，但从未与他交谈过。今天他对我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加油！”我放慢脚步对他说。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继续着向前艰难地移动。
湖边有两个夜钓者，他们的荧光浮标在水面上排成一条直线。他们从不看我，只关注着湖面上的动静。这让我想起老爸生前也爱钓鱼，总说钓鱼是“与自己对话”。可他老人家刚退休不久，本该好好享受生活，却不幸得了癌症，从确诊到离世不到三个月，算一算到今天他离开已经三年多了。
耳机里的音乐切换到狼戈的《苹果香》。我加快步伐，感受着汗水顺脸庞和脊背流下的快意。每次跑10公里，这是我的底线，就像每天7点到办公室是我的原则一样。在黑夜与黎明的交界处奔跑，让我有种错觉——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能甩掉年龄的忧虑，甩掉未解决的职务，甩掉老妈每周一次的催婚电话。
5点30分，我准时回到小区。保安老张已经醒了，正用保温杯喝着枸杞。“梅科，今天比昨天好像快了3分钟，你又进步了。”他竖起大拇指。我喘着粗气笑了笑，心想他大概记错了，我的配速和昨天差不多。
热水冲走汗水时，我盯着浴室墙壁上的霉斑。这间租来的房子卫生间通风不是很好，霉斑像地图上的岛屿不断扩大。我用指甲刮了刮，一块墙皮脱落下来，露出里面发黑的水泥。5点56分的头班地铁，站台上只有我和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小女孩，她不停地看着手表，左脚打着节拍。
“你是本站今天迎来的第一位乘客。”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美女保安笑着说。她涂着粉色唇膏，好看的睫毛又弯又长。我点点头，心里掠过一丝甜味，随即又为自己的虚荣感到可笑。
九号线的座位大多是空的，但粉色爱心专座总会被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人占据着。今天这个穿黑色运动T恤的男人，手机里传出短视频夸张的笑声。我坐在他对面，看着地铁车窗映出的自己——头发有点枯，嘴角有点冷，眼眶有点黑。
九号线的冷气开得很足。我抱紧公文包，想起里面装着昨晚赶出来的发言材料。一把手钱局长喜欢用PPT汇报，小周帮我做的PPT还躺在U盘里，不知道她借用了什么样的流行模板。
转八号线时，我小跑着上电梯。身后传来“嗒嗒”的高跟鞋声，转头看见局办杨主任穿着红色高跟鞋健步如飞。
“梅姐！”她笑着打招呼，耳垂上的红色镶钻耳钉闪闪发光，“这么早要赶着去开会？”
“上午是有个电视电话会。”我简短地回答，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你不是每天开车上下班吗，怎么今天来蹭专列了？”
“昨晚有个应酬，车子停在单位了。”杨主任答得轻描淡写。
局办杨主任，三十四岁，一个老家很远的外乡人，当年因为男友在归鸿市，她硬是三次考公才考到这个城市，谁知结婚一年不到，两人就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她比我小两岁，但职务却高我半级，据传人脉不一般。
我比不了杨主任，她是肤白貌美大长腿，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那种，我是肤黑貌土大粗腿，“鬼见鬼哭”“狼见狼嚎”的。还别说，单位里也有个别人说我是“三高型冰美人”。“三高”，指的是高学历、高颜值、高收入，而我的学历只是博士，颜值早就跑黑了，收入还没杨主任高，离“三高”标准还有很大的差距。至于“冰美人”，“冰”应该是说我不善言谈，“美”可能是说我的身材相对匀称吧，就“人”这一项还算比较靠谱些。
“听说你们科的小周要上调市里了？”地铁到达时，杨主任突然问道。我心头一紧，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也难怪，现在科里无论是进人还是出人，科室负责同志也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是的，很快就调上去了。”我含糊其词地答道，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胃里下沉。小周是科里比较得力的年轻人，她的工作效率，比老马、大刘加起来还好还高，如果她走了，那科室就不太好运转了。
7点整，办公室的门被我推开时发出熟悉的吱呀声。我打开窗户，一只喜鹊从十三楼窗外掠过。“喜鹊叫，好事到。”老妈经常这么说。可我的好事在哪呢？打了开水拖了地，我又做了一百个深蹲和一百个提踵，参加马拉松，平时光跑不行，还得练力量。想到杨主任说的话，我盯着小周的办公桌发呆，桌上摆着她和男友的合影，两人在黄山莲花峰上笑得很灿烂。
7点30分，食堂的豆浆、油条还冒着热气，我用小周的饭卡多打了一份，留作明天的早餐。她从不吃食堂，总说怕胖。就她那身材还胖？说句不中听的，估计连七级风都扛不住。
9点整，我重新再过一遍发言材料时，小周踩着点进来。“梅科早！”她青春洋溢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我抬头，看见她涂着枫叶红的唇膏，睫毛卷翘得像芭比娃娃。
“小周。”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些，“听说你要调去市里了？”
她的笑容立马僵住了：“梅科，我正想跟你说呢，是我爸非要让我调的。”
“挺好的，市里有更好的发展空间。”
九点一刻，办公室小赵来考勤时，我正捂着肚子数秒走动，可能是今早的豆浆不太新鲜，也可能是我的肠胃不耐受，身体感到不舒服。
“科里人都在吧？”
“必须在。”
“你的工作日志要给我，今天是月末，钱局要审阅。”
我把荧光绿色封面的工作效率手册递给小赵后，便急匆匆地奔向厕所，正好撞见了杨主任。她补妆的手停在半空：“梅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
镜子里的我面色蜡黄，额头渗出冷汗。“没事”，我挤进了隔间。
省厅的电视电话会议是10点钟开的，11点市局续的会，11点45分区局再续会。局里一共九个科室，六个管业务，三个管综合，业务科室按编制序列简单汇报工作举措PPT，轮到综合科室汇报时，钱局说考虑时间关系就不用汇报了，接着他就开始大作指示。
局里的再续会开到12点40分，我没去食堂吃饭，就在楼下对面的黄焖鸡对付了一下。中午的黄焖鸡有点咸，我喝了两杯水还是觉得口渴。小周发微信问我怎么没去练瑜伽，我把下午的活动通知截图给她，顺便让她下班前收一下科里人的工作日志，等我周一科务会时再做点评。工作日志中有个“领导点评”栏，是需要评价和签名的。我清楚地记得，上个月钱局给我的点评是：“多学习，多思考，多创新。”而我要给科里的老马、大刘、小周写些什么评语呢，看来这个周末还要好好想一想。接着，我又给小周补了一句留言：周一把饭卡还你。
周五中午1点钟的瑜伽课，是局里工会组织的，老师请的是私教。我经常跑步，由于平时跑前热身跑后拉伸不是很到位，需通过练瑜伽来提升一下身体的柔韧度。
下午的活动是两点半开始的，参加人员有学院的、协会的、社会部门的、媒体的，各色人等大概七八十人。我是作为行业主管部门被办公室杨主任派来开会的。活动主要有现场参观、业务培训、专家座谈、自由交流等环节，中间还有个茶歇。室外参观比较简单，跟着看就行了，室内座谈交流有些复杂，对于我这个不是很内行的人来说，听着有些费劲。
活动一直持续到下午5点。回家路上，手机难得的安静。我就怕每次下班后局办群发的短信轰炸或微信留言，不是明天开这个会就是报那个材料的，八小时之外也丝毫得不到一点安宁。
打开冰箱时才忽然想起，早晨用小周饭卡多打的那份餐忘在单位了。家里冰箱里只剩半盒蓝莓和一瓶酸奶。我洗了蓝莓，就势窝在沙发上刷抖音。短视频推送的都是些跑步大神，他们不是五分配就是四分配的，让我这个六分配的小趴菜情何以堪啊。
周五晚上的抖音经常会刷到最耀眼的红色跑者——“红色星期五跑团”，他们每周五晚上8点准时在无双湖跑，清一色的红色运动服，像一团移动的火焰。看来我下次也要试着把晨跑调整为夜跑了，这样有助于周六早晨睡个懒觉，于是就迫不及待地在“红色星期五跑团”抖音账号下留了私信，希望能加入到组织行列。
晚上8点，老妈准时来电，今天倒是没催婚，只是让我明晚回家吃饭。我答应得很痛快，说明天下午无双湖相亲角转一下后就回去。
自从老爸走后，老妈就一个人住。她今年刚退休，平时我也不怎么回家，只有周六才有可能回去小住一下。其实老妈住的房子离我单位更近，可我还是喜欢在郊外租个房子住，宁可每天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也不在老妈那住，主要是不想听到她整天的絮絮叨叨。
而周五去无双湖相亲角这个事，一方面是为了完成老妈交给的任务，另一方面也是顺便看看市场行情，说不定某次就会碰到难得的缘分呢。
八段锦的音乐响起，我跟着视频缓慢移动，练到“摇头摆尾去心火”时，手机突然跳出局办公平台群发的短信通知：明天上午8点，钱局长带队赴监察大队调研。再点开微信，有杨主任的留言：“明天中午监察大队吃过饭后直接去下一个点位。”
我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一会儿，回了“收到”二字。
晚上10点，定好闹铃，关掉灯，躺在床上数着心跳，我要强迫自己休息了，明天还有一整天的事要忙，只是还没想好到时该怎么向老妈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