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媒体记者 曾凤清 金 鹏 永安记者站 林 丹 陈莉莉 魏兴谷
闽中山峦叠嶂,燕江蜿蜒流淌。八十余载光阴飞逝,硝烟早已散尽,一座名为“永安”的东南山城,在中国抗战的烽火长卷中,被赋予了超越地理意义的深刻希冀——“家国永安”。
今年是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早在1934年7月15日,红七军团改编组成的第一支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与红九军团护送部队在永安集结会师,铿锵发布《为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宣言》,吹响红军北上抗日序曲,永安成为红军北上抗日宣言发布地、先遣队的集结出发地。
1938年5月,福建省会由福州内迁至永安。永安自此成为战时省会,时间长达七年半之久。烽火中,这座群山环抱的小城,被推向了历史的前台,一批中共党员、文化名人、台湾同胞、爱国进步人士云集于此。
家国何以永安?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在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大家团结起来!以抗日救亡为主要内容的文化活动在这片热土上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也让永安成为与重庆、桂林齐名的抗战时期东南文化中心。中共党史专家石仲泉誉其为“中国东南抗战文化的一面旗帜”。
宣言发布之城—— 一纸宣言惊敌胆 八方志士共挥戈
“红军抗日铁拳反帝先锋队,中国我们誓死要反侵略,我们全部对日作战去,为自由苏维埃的新中国……”8月以来,位于永安市小陶镇的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公园迎来了新一轮的参观高峰。游客们聆听着童声合唱版的《红军抗日歌》,沉浸式了解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的光辉历史。
循着歌声步入公园的陈列展厅,墙上“红军北上抗日从这里出发”的醒目标语,铭刻着这个小镇在中国抗战史上的不朽坐标。
1934年夏,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形势危急,由红军第七军团改编组成的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成立。7月15日,北上抗日先遣队与负责护送的红九军团先头部队在永安小陶镇集结会师,同日,《为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宣言》发布,宣布“苏维埃政府与工农红军不辞一切困难,以最大的决心派遣抗日先遣队,北上抗日”。
在红九军团的护送下,这支队伍途经永安小陶、洪田、西洋、青水等乡镇挥师北上,沿途通过发传单、写标语等方式开展抗日宣传,组织当地群众打土豪、分田地。至今,永安许多村庄的老屋内仍保存有大量北上抗日先遣队留下的抗日标语。
带着《宣言》的精神火种,先遣队开启了震撼人心的远征。他们携带着160多万份文告、传单等宣传品,历时6个多月,行程5600多里。这支队伍一路边走边战边宣传,以“血染东南半壁红”的英雄壮举,有力配合了中央主力红军的战略转移,极大推动了群众性抗日救亡运动发展,在中国工农红军战争史上留下了辉煌篇章。
“这支队伍沿途传播党的抗日主张,为推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以及日后的抗战进步文化活动奠定了坚实的群众基础。”永安市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主任郑毅说。
为了让红色精神代代相传,2021年,永安建成了北上抗日先遣队公园。公园占地面积1000平方米,包括红色文化广场、北上抗日先遣队陈列展厅、培训研学基地等区域,全景式展示北上抗日先遣队在福建、在三明苏区的革命历史。
如今,这座承载着一段光辉抗战历史的公园,已成为集党史学习、党性教育、红色文化传承于一体的综合性教育实践基地,每年慕名而来接受红色精神洗礼的党员干部及群众超过7万人次。
一纸宣言照亮抗战前路。作为“宣言发布之城”,永安始终守护着那段点燃民族希望的光辉起点。这里的故事,持续激励着后人铭记历史、珍视和平、传承精神,在新时代的征程上砥砺前行。
新闻出版之城—— 千钧笔力开新局 万卷书成破虏时
“以笔为剑,以墨为锋,将文字化作惊雷,响彻东南,震荡神州!”走进永安市博物馆,一本本泛黄的杂志、图书在展柜里静静陈列。伴随着讲解员饱含感情的介绍声,那段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慢慢呈现。
抗战全面爆发后,随着闽海战事骤紧,沿海岛屿相继沦陷,国民党福建省政府于1938年5月开始将省会各机构陆续迁往永安。大批共产党员、革命知识分子和爱国民主人士也汇集于此,成立出版、新闻通讯等机构,文化抗战活动蓬勃兴起。
博物馆内,一台抗战时期的印刷机格外引人注目。就是这台看似普通的机器,却在当时印刷出大量进步期刊报纸。一页页纸张,就像是一枚枚刺向敌人的“精神子弹”,给予敌人沉重打击。
这台印刷机是改进出版社从上海湧兴制造厂购置的。改进出版社由著名左翼作家黎烈文于1939年创办,先后编印《改进》《现代文艺》《现代青年》《战时木刻画报》等固定期刊,出版图书超41万册,是当时永安规模最大的出版社。
据统计,战时的永安,先后产生大小出版社40余家、近20个编辑单位、4家新闻通讯机构,以及新闻学会、文化学术团体40余个。这些机构先后编辑出版了13种报纸、150多种期刊和800多种各类专著,其中各种丛书、丛刊近40套。
命运的齿轮在战火中转向,永安这座原本寂静的山城迎来了历史的重任,一跃成为福建抗战时期的政治经济中心,东南文化名城。
在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旗帜下,来到永安的中共党员和进步知识分子以笔为枪,展开了没有硝烟的战斗。他们揭露侵略者的罪行,抨击国民党当局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甚至因此遭受当局迫害。
1945年7月,抗战胜利前夕,国民党顽固派在永安制造了一起震惊中外的“永安大狱”,先后逮捕了29名爱国人士,军事评论家羊枣(杨潮)不幸被捕,并在杭州狱中被迫害致死,年仅46岁。
支撑这场文化抗战的,还有永安一望无际的林海。小心翻开一本本在永安印刷出版的刊物,至今仍可见其纸质优良、印刷清晰。作为“中国笋竹之乡”,永安盛产毛竹。抗战爆发后,洋纸断供,以竹为主要原料的永安土纸,成为了文化战士们的“弹药箱”。
时光流转,曾在抗战进步文化活动中发挥不可替代作用的一根根翠竹,已在永安成长为上百亿的大产业,成为永安当地农民增收最快、最稳定的产业项目。
从手工土纸到深加工竹制品,从文化载体到富民产业,竹海深处的变迁,正是永安在传承中发展的生动注脚。当年文化抗战的精神内核,已经深深地融入了这片土地之中。
烽火教育之城—— 硝烟难掩读书声 乱世犹存济世心
在永安市巴溪湾小学第二分校的校园内,一株树龄达394年的古樟树苍劲挺拔,繁茂的枝叶如巨伞般撑起一片绿荫。
这棵永安市城区现存树龄最长的古树,不仅是一道自然景观,更是一座无声的丰碑——它见证了抗战时期永安作为福建战时省会的教育坚守,也亲历了从抗战时期简易校舍到今日现代化校园的沧桑巨变。
学校的前身是成立于1938年的省银行子弟小学,历经七八次更名,已有87年历史。这所学校也成为当时永安烽火硝烟之中办教育的一个缩影。
据2010年永安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整理重刊的《永安县志》(合订本)所载,截至1945年上半年,永安市共有中心国民学校20所、保国民学校50所、私立国民学校3所,学生数量8417人。相比1937年时各类小学41所,在校学生3592人的规模来说,初等教育的发展可见一斑。
不仅是初等教育,全面抗战时期,由于福建省政府内迁,文化教育机构在永安蓬勃发展,这里的中等教育、高等教育都得到了空前发展,构建起涵盖普通教育、师范教育、职业教育并存的相对完整体系。
“省府迁移奠永安,人才荟萃纪毫端。”全面抗战时期,永安的教育迎来史无前例的发展。
全面抗战爆发后,一批文化教育机构随省政府内迁永安。同时,为了建设发展需要,福建省立师范学校附属小学、省立永安实验小学分校、私立盐务小学、福建省立永安中学、省立永安体育师范学校、福建大学、福建省立农学院、福建省立音乐专科学校、福建省立师范专科学校等多所学校在永安创办。
1939年,《大公报》记者孟秋江在永安采访时任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报道中提到教育的两个目的“第一,提高民众的知识,发扬国家观念。第二,提高生产技术,增加生产量。”
基于以上目的,1940年2月选址永安黄历,规划建设福建大学,拟设法、农、医三个学院以及师范专修科。4月,法学院先行招生。但是,就在开学典礼的前一天,来自重庆的国民政府教育部以“福建已有厦门大学,在战争时期不宜增加大学”为名,电令“不准立案”,福建大学最终难以完整形态存续。
看似“昙花一现”的福建大学,却如同四散的星火。至于后来,已开学的法学院并入厦门大学,农学院作为独立建制的福建省立农学院立案、筹办,医学院复原,师范专修科虽一时撤销,但在此基础上建成省立中等学校师资养成所,发展成为后来的福建省立师范专科学校。
烽火岁月里的教育坚守,古樟树见证过,永安的山山水水也见证过。那些在硝烟中播撒的文明火种,早已在岁月长河中生根发芽,化作照耀家国永安的璀璨星河。
戏剧音乐之城—— 一曲弦歌醒万众 半壁东南吼雷霆
年轻的时候,乐开丰从未想过自己会用半生时光和文史工作打交道。最近,他编写的《弦歌相承》续集已经基本成稿。此时距离2015年《弦歌相承——国立福建音专纪念文集》出版正好过去了10年时间。也正是这本书,让世人得以系统详细地了解国立福建音专与永安的渊源和故事。
1940年3月,福建省立音乐专科学校在永安县上吉山这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成立,1942年升格为国立,成为当时与上海国立音专、重庆国立音专并列的全国仅有三所最高音乐学府之一。
战火纷飞的年代,这里却汇聚了中国音乐界的璀璨群星:首任校长、“海归”才俊蔡继琨;“江南才子”卢前;音乐理论家萧而化;丰子恺得意门生缪天瑞;李叔同高足刘质平;黄自四大弟子之一陈田鹤;以及后来的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副主任李嘉禄;广西艺术学院音乐系主任陆华柏……更有尼哥若夫、曼哲克等6位为躲避战乱而来的优秀外籍音乐家。大师云集,堪称奇迹。
1986年,从福建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的乐开丰来到永安工作,成为一名中学音乐教师。初到永安,乐开丰便从当时的文化馆馆长卢天生口中得知,抗战时期永安曾有一所“国立福建音专”。母校福建师范大学音乐系的老主任曾雨音先生和夫人片冰心老师曾在此任教,而教授自己的老师陈万桢、刘秀灼等也曾在音专就读。这些零星的讯息,像散落的音符,在他心中埋下好奇的种子。
真正的探寻始于2013年。当时,他的学生卢骥准备在厦门鼓浪屿开独唱音乐会,乐开丰提议加入与永安有关的歌曲。如何选曲?时任永安市文联副主席刘如姬提及抗战时期曾流行于八闽大地的《永安之夜》。正是这首歌曲,如同一声召唤,正式开启了乐开丰追寻国立福建音专历史的旅程。
“寻访的历程比想象中来得顺利。”乐开丰的想法,得到了永安市委宣传部的大力支持,也得到了黄飞立、王鼎藩、片冰心、何芸等许多德高望重的国立福建音专校友们的支持——这一页历史画卷有必要让世人知晓。
正是这样一批文化人士,在永安书写了中国文艺历史在抗战时期的厚重一页。当音专师生们创作《永安之夜》《血肉长城东海上》等大量振奋人心抗战歌曲的同时,永安的戏剧活动也如火如荼地展开。
省民众教育处实验小剧团首举义旗,从1938年8月开始连续举行大规模义演,《谁是仇敌》《时代英雄》等剧目在永安引起轰动。1938年,福建省教育厅成立戏剧教育委员会,下设战时国民教育巡回剧团,后改称民众教育巡回施教团,成为永安规模最大、历时最久的职业剧团之一。在团长陈启肃、教导员林舒谦带领下,剧团走遍50多个县市、200多个乡镇,演出700多场,观众达150万人次。
他们排演了《喷火口》《三叉口》等原创剧目,也上演了曹禺的《日出》、于伶的《夜上海》、邵荃麟的《麒麟寨》等名作。1940年,邵荃麟的四幕话剧《麒麟寨》在永安出版后,在全省各地久演不衰。
艺术总能穿越历史找到知音。1950年,国立福建音专并入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即后来的上海音乐学院。2023年春季,上海音乐学院与永安签署校地对口合作协议;2024年4月,新时代上海高校教师国情教育基地落地永安。
“燕江水,缓缓流,永安城外十分秋。月如钩,勾起心头多少愁……”动人的旋律,至今传唱。
同胞同袍之义—— 闽山台海同明月 碧血丹心映史篇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8月7日,以“烽火同声”为主题的纪念抗战胜利暨台湾光复80周年两岸青年合唱快闪活动走进永安,台湾青年们实地感受80多年前两岸同胞的同袍之义。
一衣带水的海峡,隔不断两岸同胞的亲情。在永安,保留着36处涉台文化遗址,其中就包括位于永安燕西街道文龙村的复兴堡。
据71岁的余氏后人余尔望介绍,这座方形土堡距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原为余家祖屋,当年族人取名“复兴堡”,寓意为“人才复出,家财兴旺”。1943年11月,中国国民党中央直属台湾党部迁驻此堡,受“复兴”一词启发,遂书写“光复台湾、振兴中华”作为党部楹联,以此明志。20多位台籍抗战救亡积极人士在复兴堡内开展光复台湾的活动。
余尔望的伯父余璞当时就在复兴堡台湾党部工作过。1987年,余家突然接到伯父从台湾回乡探亲的消息。在此之前的几十年里,家人没有收到余璞的任何音信。此后,余璞每年都会回乡祭祖。每次回来,他必到复兴堡走走。
“每个房间的功能布局,他都记得很清楚。”余尔望说。余璞作为亲历者的讲述,让复兴堡所承载的闽台历史变得更加清晰。
训练科、宣传科、总务科……复兴堡内,国民党台湾党部设有多个部门,担负着运筹收复台湾和开展抗战文化的重任。同时积极联络、培植台籍人士,共发展了689位台籍党员,他们大多成为日后光复台湾的重要力量。祖籍福建漳浦、出生于台湾彰化的谢东闵便是其中代表性人物。
1945年1月,旨在“研究台湾各种问题,加强国人对台湾的认识,并供政府建设接收之参考”的《台湾研究季刊》杂志在复兴堡正式创刊。发刊词中郑重写道:“反抗日寇的暴政,恢复中国的领土,达到民族归宗的革命精神是始终一贯的。”此外,还有《要加速光复台湾的工作》《台湾建设之前瞻》《日寇占领前的台湾》等文章。
为纪念《台湾研究季刊》创刊,台湾将领李友邦特地撰文《开罗会议后之台湾问题》,文中指出:溯自太平洋大战爆发以后,台湾总督府对于台民便更加紧其所谓“皇民化运动”的实施……运用种种方法,离间民族感情,夸大国际谬论,以冲淡台民内向意识,混淆台民对国际视听。抗战期间,由李友邦领导的台湾义勇队和台湾少年团,活跃在东南沿海地区,是重要的台湾同胞抗日力量。
“这些史料的发掘,对于闽台关系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郑毅的桌上,一本满是编校批注的《永台关系史料汇编》静置案头,无言却有力地诉说着那段不容忽视的历史。
复兴堡内,永安市博物馆馆长罗旌灌正忙着布展:“永安抗战文化代表着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我们有义务让更多人知晓这段历史,真正理解抗战文化内涵。”
是啊,只有走进这座山城,了解那段烽火中走来的历史,我们才能逐渐在读懂抗战文化的过程中,慢慢找到“家国永安”的答案。
记者手记
“家国永安”,这是永远的集结号!
站在燕江之畔,八十年前的烽火虽已远去,但号角却仿佛依然嘹亮。这座名为“永安”的闽中山城,以其名讳承载了一个民族最深切的祈愿,更用血与火的历史作答——“家国永安”,从来不是地理的静默,而是精神的冲锋号,是永不停歇的集结令。
在战时永安,一种坚韧、磅礴的力量,悄悄积蓄、汇集,然后爆发、传递。在中国共产党倡导和建立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领导下,来自天南地北的口音在这座山城交汇——有左翼作家的激昂文字,有台湾同胞的赤子心声,有爱国学者的深沉思考,更有无数普通民众的抗战热情。
永安的群山环抱,彼时不再意味着闭塞,反而成为滋养抗战文化的天然屏障;不同政治主张的人们在民族大义前找到了最大公约数;海峡两岸的同胞在此共筑精神长城。正是这种空前的大团结,让永安绽放出“东南抗战文化旗帜”的璀璨光芒。
《老百姓》报的创始人、福建师范大学教授高时良先生在百岁高龄时,还曾为《永安抗战文化史话》深情作序。他说,永安抗战文化的活力辐射到我国东南地区乃至全国和东南亚一带,是中国人民波澜壮阔的伟大的抗日战争的一面旗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文化传承薪火不息,我们看到,跨越时空的文化接力未曾中断,永安抗战文化的研究热情持续高涨。采访过程中,我们也不断叩问自己,八十年光阴流转,永安抗战文化这本大书,我们究竟翻阅了多少?读懂了多少?又让世人知晓了多少?
循着抗战文化在永安铺陈的脉络探究,有一个声音始终提醒着我们,团结,是民族生存之基;奋斗,是国家强盛之道;而“家国永安”,正是我们永远的信念与归途。
真正的文化旗帜不会随时间褪色,精神的集结号会在历史长河中回响。铭记历史,吾辈自强。新时代的我们必须接过这支文化的接力棒,让永安的抗战故事穿越时空,让“家国永安”的精神火种在新时代继续燎原。
本版未署名图片由永安市融媒体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