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诗苗
到了龙门滩,耳际的声响突然大了起来。那响声似鼓如雷,如帐似篷,自上下左右铺盖而来,容不得人有半点罅隙。两耳被粗暴撑开的当儿,一双眼睛也迷蒙着,坠入银白光雾中。那光雾弥散着,与耳朵里的声响,雾光绽放着锐刺的花,一束一束地,穿闪,翻旋着。
光旋转中,阿焌听到一声熟悉喊叫,从声墙中突破而出。
“阿焌,我的龙鱼笔筒,不见了。”
喊叫消停瞬间,大木舸像从半空突然翔落一般,坐到一处湾滩上。船老大扭转木舵,大木舸前两边橹手,快速地摇动木橹。船身一时稳当下来。靠在最末船舱里,双手紧抓住木舷的阿焌,刚想回应那声喊,船身又剧烈摇动起来。船颠簸着,他眼里,蓦然闪过一瞥酱红。那瞥红,如霞光,倏忽而过。他的眼角,被火星烫过一般。那股丝热,拉着他鱼一样游出船舱,鱼一样掠过船舷,鱼一样跃入水滩了。
眼前这道湾滩,突然像一扇窗打开,疾驰的大木舸速度缓了下来。“看到了,看到了,是刚才跳水的哥哥。”船上一个刚才紧挨着大人,这会儿才敢松开身来的小孩,指着湾滩上举着件酱红色竹笔筒的阿焌说。
竹笔筒上刻着一尾鱼与一条龙,鱼头朝上,龙身俯下,最顶处,笔筒张大着嘴。刚才掉入水中,灌进筒里的水,现在阿焌手中晃动着,漾荡出来。
大成的脸有些苍白,一大早赶船,加上这龙门滩的惊险跌宕,他一时懵了。刚才大木舸甩过龙门滩最后一道石门时,搁在书包里的龙鱼竹笔筒,被重重地甩出,掉进了水里。竹笔筒入水的刹那,他那声喊,也打口中迸了出去。“阿焌”,他想都没想,就大声地喊着。与其说他是对着那扑向水面的笔筒喊叫,不如说,那是他向着坐在前边正靠在舷上的阿焌喊。这个比他小两岁,同是出生于燕江畔的小伙,相识以来,就与他形影不离。他们最喜欢一同捉泥鳅,追蜻蜓,对着高高的蓝天,一顿遐想。月光明亮的夜晚,他们就一前一后地于月地里打暗黑里往光明处走,他们有时就看谁的身影拉得长,有时就拾起十指,就着明晃晃的月色,比划雀鸟飞翔,那剪影,一帧一帧地闪过,有时比翼,有时分开。他们的笑声,在月地上,落下,又升起。
阿焌鱼一样跃回到船甲板,将那只还滴着水的笔筒,还给大成。大成接过笔筒,顺手从书包里掏出一条干毛巾,递给阿焌。龙门滩的崖壁,缓缓地向后退去。两岸的青绿,浓密起来。打龙门滩往下游去,长长的沙溪水路,行驶着小木船、木帆船,还有像他们乘坐的这种多舱大木舸,用来载货的大木排、竹筏,偶尔还可以看见小型的蒸汽船,那便是河道上的稀罕物。大成看见有的木帆船里,装满了一捆捆笋干,它们几天前或刚从家乡的山上背负下来,伴随着河风吹荡,空气中还隐隐飘荡着笋干的清香。
阿焌擦干了头发,坐在船舷上看风景。不远处,一艘木帆船加快速度开了过来,船上的笋干比别的船只上多,船上还插了面旗号“永安笋帮公栈”。阿焌指着那船,对大成说:“快看,老家里来的。”大成看着那船和旗号,心情似乎一下变得明亮起来。他知道,阿焌祖辈,就在笋帮公栈里做着买卖。这条水路,满载着燕城人的故事啊。
就要离开乌石山,大成喊阿焌到山上走走。在师范学堂的两三年里,他们也曾上过乌石山。不高的一座山,到处都有前人的留迹。这天,天放晴,他们循着平日里熟悉的一条小路,就上了山。听说,站在山顶石头上,可以望见闽江入海口的五虎滩,大成今天还真想寻到那能望海的山石。
与家乡的高山比较,脚下这山显得过于玲珑精致了。可就是这不高的山,却胜迹遍地。阿焌走在前面,他快步走一会儿,就停下来,等着后边的大成。两人都戴了学堂发的帽子,这帽子新式的,帽檐呈平展鸭舌状。阿焌在一块刻着字的石头上坐了下来,突然,一阵风吹来,头上的帽子,被树杈刮了一下,顺着风飘走了。大成在后边,立马转身,往下追着帽子,险些摔倒。那帽子随风停了下来,竟落在大成的手掌上。
“前面,就是最高处‘放鹤亭’了。”阿焌对大成说。传说唐代建亭人崔干在这里携着青田鹤放飞,也称作“冲天台”。阿焌站到放鹤亭前,一览城山都在眼里了。这时,晴朗的天空,飘来一朵长云,云忽停忽走,一会儿似鹰,一会儿像鹤。阿焌站在那儿,大成也站在那儿,两人的视线,似乎都飞上云霄,离山石已然十分遥远了。
下了乌石山,路过一间照相馆。大成说:“阿焌,我们照个相吧。”相馆不大,却有不少新式妆扮。他们各自选了一套打有领结的学生装,站到了相机镜头前。照完一张,大成说:“阿焌,你多照一张吧,还得往家里寄上一份呢。”照相机的闪光灯“扑”地闪了一下,他们镇定地睁着眼。打相馆的门窗望出去,就是乌石山下的学堂门楼,那双立的门塔楼,久已烙印在他们的心中。只是,他们乘舟远行海外的日子,又像是近了。
1911年,南苑,到处都是水草,大片的土地荒着。这片古猎场,看过去没有边际,却了无生机。左一突,右一冲的营房,稀稀拉拉地杵在那儿。一群又一群的水鸟,倏忽地飞起,降落。阿焌和大成在他们准备制造飞机的场地上落了脚,这片开阔地,除了简易的工棚外,更是一无所有。阿焌撂下行李,张开双臂,向前跑着,嘴里嘟嚷着:“看啊,飞呀,飞起来了。”大成坐在他的行李箱上,里边装着他们从国外带回的航空图书,一大叠新绘制的图纸。就是这箱子东西,能让他们的飞机制造梦成真吗?大成对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塬地大喊了一声。
南苑的天说变就变,晴雨交替,旷野里的大工棚,就成了他们临时的实验场。阿焌、大成与招募来的工人,他们就着简单的加工机械,消化着从行李箱取出的设计图纸。晴朗的夜晚,大成和阿焌坐在棚外,星朵泛着金缕的光,披挂在遥远的银河。
阿焌说:“我想洋峰老屋的燕尾脊了。”
大成说:“那年,我们一起回洋峰,你还记得吗?”
怎能不记得?那些时,他们刚从海外归来,阿焌还带了一部手提的水力发电机。就着洋峰村半岭那条溪,发电机接通了引流,刷刷地工作着。村里人好奇地围拢着,阿焌说:“等会儿,那边上的灯泡,会亮起来。”灯亮起的那刻,一群老小禁不住“哇”地欢呼着。
离洋峰几十里地远,有个叫清水池的地方。那是大成魂牵梦萦的家。
“记得你到清水池去过吗?”大成问阿焌。
“忘不了啊,我刚转过一个山塆,眼前打开一扇窗样,好大一片清水塘啊!我以为,是到了梦境里呢。”阿焌抬起头,望着大成说。
那真是段惬意的时光啊,两人就住在清水塘边大成家的祖屋里。半夜,阿焌起床,走到庭院,就听见清风拂过水面的丝丝声响。再一仰面,满天星月,让圆镜般的清水塘托举着,仿佛无边无际。阿焌惊诧地后退了一步,险些跌倒,定神刹那,看见身后有个人,是大成。大成也在赏着眼前星月的流光呢。
就要离开南苑了,阿焌手里拽着一封家书,神情凝重。大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天已入秋,眼前的郊野,草木换了一袭鹅黄,风中鼓荡着萧瑟的节律。那封家书,他们昨晚已细细读过。由阿焌家中资助的飞行研制大额花费,空留在这片凋敝的古猎场。
阿焌家的笋干生意似乎也大不如前,再大的家产,也容不下追逐时新的折腾。大成不禁问自己:“我们的路,走得下去吗?那新的飞天技术,似乎也触手可及了。”
不远处的一片草泽,一阵喧嚣。有几个士兵,扛着几杆枪,在追逐几只水鸭。水鸭于乱草中扑闪着,一阵尖锐的“啪啪”声,从草甸里传出,跟随着响声,几片灰白羽片轻飘飘地扑展一下,埋入了草野。
他们离开了南苑,来到南京。
南京城,多石头。一天,大成跟阿焌在一条街上走,不远处有片水塘,水塘边种着几株绿竹。阿焌走过去,伸手在水塘边拾起一块青石,玲珑可爱。
“它,是你的了。”阿焌把石头递给大成说。
大成左手接过石头,右手摩着石头,脸上微微笑着。
他们沿着这条街往前走。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一间石雕店。
“请人把石头雕成一只砚啊。”阿焌对大成说。
“好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呢。”大成回答。
1912年春天,在雨花石的故乡,他们终于完成了单叶式飞机试飞成功的飞天梦。
这天,阿焌和大成又来到那条街巷。
“那块石砚,应该雕好了吧。”阿焌提醒大成说。
“今天,我就是邀请你一起来取回它呢。”大成快走几步,先到达了那家石雕店。
他们不知道的是,两人从此将人天相隔。
1923年春,一天雨夜。风雨催搡着,整个燕城笼在一片泽国里。
清水池前的塘面,已看不清水与岸,雨水扑打,升腾,笼出厚厚的一层水幕。有一个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子弹样穿过水雾,朝着塘边的老屋走去。
这人就是大成。那一次,他再度离乡远行时,带走了四位年轻人,后来这四人保送进入航空学校学习了。
2025年夏天,一日,有游客来到清水池,指着挂在老屋木柱上的一套斗笠蓑衣,问:“这是当年这家主人用过的吗?”接待的村里人答:“是的。”
游客出了老屋,往清水池塘边走,前边一位村民戴着一顶斗笠,走着走着,一阵风刮来,斗笠飞起来,打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短暂而美丽。
同一天,这位游客到了几十里外的洋峰村,在一座翘着燕尾脊的老屋厅堂,看见了一张少年打着领结、梳着三七分头的黑白照。村里人称照片上的那人,叫阿焌。
(本文创作取材于出生福建永安的“中国本土上的第一代飞机制造家”刘佐成和“中国早期的航空先导”李宝焌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