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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三明日报

溪边人家

日期: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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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排场景 (资料图)

嵩口村上坪渡口 (吴传义 摄)

●黄晓莲

家门前有一条溪,叫嵩溪溪。我家就住在这条溪流与九龙溪交汇之口的坪地上。溪的这边是木材转运站,一车车的原木从林区运进来,再从这里扎排水运到遥远的福州去,站里只有几十户人家,闽清、上杭、长汀人居多。对岸是上坪村。上坪人多半靠打鱼、种菜、种田为生。一溪两岸,人们常年在这条溪流讨生活,日子久了,临溪而居的人们也就自然熟了。

上坪人到镇上,大多数会从转运站走,有赤脚过溪的,也有撑船或撑竹排的,站里到镇上不到一里路。逢圩日,见船舱里放着一筐筐的红薯、南瓜、茄子、鸡蛋鸭蛋,或是从笼子里探出头来哼哼叫的猪仔和毛茸茸的小鸡小鸭,挑到镇上去换些盐、糖、布匹之类的日用品。等圩散了,就见他们坐在街上的“沈氏”兜汤店里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兜汤就几块烊豆腐,抹抹嘴,担起箩筐又从站里撑船过溪回家。

春天,溪边桃红柳绿倒映在水中,那白鹡鸰立在木排上发出清脆的叫声,捣衣声起,又精灵般地倏忽钻进对面的林子里。夏天,人们在溪流中奋勇激浪,打水战,玩水枪,比游泳,加油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就连卖麦芽糖的小贩也会停下脚步,悠然地坐在岸边看一会儿热闹。秋天,晚霞满天,渔人撑着竹排踏着夕阳归来,那成群的白鸭嘎嘎叫,跟在竹排后,划着清波振翅欢歌。冬天,晨雾环绕溪流,静谧如画,溪面结冰,排上铺霜,水中鱼虾往来,皆可计数。

这条溪流,一年四季生机勃勃。

溪中大石凸起小石铺底,那溪螺就附在石头隙里,水草丛中。溪蚬则藏在泥沙底,卧在浅滩上,手伸下去,一摸一个准。螺、蚬用生姜大蒜爆炒,再加些红辣椒,放几滴酱油,撒些葱花,味道极好。小时候,我们吃螺、蚬都是一碗一碗、一盆一盆端着吃的,壳子能堆得像小山高。童年,小伙伴们常在这溪里捡河螺、摸河蚬、捉鱼、捞虾,乐趣无穷。

我不会游泳,不敢去捉鱼,捞虾可以。成群的河虾自由往来,或穿梭于石底,或群居于木排下,一列一列地出没。从站里到溪边要经过一个木桥,与其说是桥,不如说是梯,工人们用两根圆形小木头锯成几截,钉起来,既当扶手,又作梯。我胆子小,下梯多半是双手抓住扶手,屁股坐在梯上,一只脚够着下一个梯,半躺着身体一步步挪下去的。

下了梯,蹑手蹑脚,不敢出声,趴在木排上,贴着木排的缝隙往下瞧,密密匝匝的虾潜于排下。我屏住呼吸,捏紧勺柄,将捞勺浮游于排下,再慢慢贴近排底,一会儿,猛然将勺抽拉出来,呵!十几只虾在勺里活蹦乱跳。照此方法,变换位置,很快便有一小盆了。

上岸跑回家,我把虾交给母亲,附在母亲耳边悄声说:“给父亲加营养。”母亲就会用赞赏的眼神表扬我。我躲在门后,见母亲把韭菜炒虾端到父亲面前,轻声说:“这是你小女儿孝敬你的。”父亲没有吭声,低声问道:“这孩子成绩怎样?”母亲回答:“不比她姐,估计要复读。”父亲夹了一只虾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就让她再复读一年吧,不要考虑钱的事,等这溪水小了,我就去捞沙卖,听供销社的陈主任说,他们要盖大楼,需要很多沙呢。”

我听着父母的对话,心里很是惭愧。父亲是站里的工人,家里就靠他一人工资,要供我们六个孩子上学,可父亲从不抱怨生活,家里和单位一个样,重活累活自己扛,上山下水,耕田种地,制船盖房,样样行,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记得那年夏天,连续几天暴雨,电站开闸,溪水都快漫到家门口,母亲嘱咐我们不要睡熟,万一大水进来,就坐上父亲做的小船往高处走。夜半时分,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来人边敲边喊:“黄师傅,快起来,新装的木排被洪水冲散了,冲到下游去了!”我听见父亲“腾”地从床上跳起,急喊母亲拿来雨衣雨裤,迅速穿好,抓起斗笠,和来人一起,头也不回冲向溪边,消失在风雨之中。那一晚,我们全家都没有睡好,母亲守在我们床前,一直坐到天亮。后来,听站里人说,在那次暴雨中,父亲在沙芜洞口一人撑着一根木头在滔天巨浪中独闯九龙十八滩,把散架的木排全部聚拢起来,无一损失。

还有一回,一对上坪夫妇来家里,女人一进门就握着母亲的手激动地说:“老黄嫂,是黄师傅救了我的儿子,多谢啊!”女人一直重复感谢的话。男人默默地将一只双腿用红线缚住的红冠大鸡公放在地上,又小心地从提篮里拿出一壶酒、十几个红蛋恭敬地摆在桌子上。女人见母亲不肯收,连忙弯下腰来,要跪地拜谢,母亲将她一把抱起扶坐在椅子上,这时她哭了起来:“大嫂,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晚上父亲回家,我急切地上前追问,父亲平静地说:“那孩子过溪时,踩到石头滑倒,急流将他冲到下游,刚好我们在溪边装排,我也会游泳啊,救起就是了。”

想到这里,望着父亲薄弱的背影,心里涌起对父亲深深的敬意,酸楚与心疼夹杂在一起,心里暗下决心:要像姐姐那样,考出去!

大姐是镇上中心小学的一名教师。她房间挂着一幅字,那段时间她反复练着那几个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还用蓝色墨水将字边框起来,大姐说这样有大海的气息。我问:“为什么不画小鸟呢?”大姐暼了我一眼,笑着说:“小鸟就是自己啊,想飞多远就飞多远。”我听着大姐的话,似懂非懂。记得,大姐当上教师的那一天,父亲为她做了一个杉木材质的粉笔盒,长方形,抽拉式的,上面刻着八个大字: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如果说我有一些唱歌方面的爱好,那定是源于我母亲的熏陶。母亲爱唱歌,只要是那个年代流行的电影歌曲,老街上就会有人印刷出来,摆在地摊上卖,折叠式的,一毛钱、两毛钱一册。母亲见了,都会买回来让我们学唱。母亲的嗓音和记性是极好的,看过的电影,主题曲的旋律她基本能记下来,加上大姐又会识谱,这样我们学起来很快。我们扫地唱歌、洗衣服唱歌,刷碗唱歌……家里到处都是我们的歌唱,歌声传出墙去,连陌生人也驻足朝家里望,问旁人:“这是谁家的孩子,唱得这样好?”这时邻居就会告诉他们:“这是黄师傅家的五朵金花在唱歌呢。”我们听到,都很开心,父亲也会露出微笑。三姐考上福州幼师时,面试的歌舞都是我们全家人自己挑选,自己编排的。像《红灯记》《珊瑚颂》《洪湖水浪打浪》等歌曲,我很小就会唱了。

永远都不会忘记,霜降时节,在那个银色的月光下,我们一家大小在父亲的带领下,到离家五公里外的连沟灌自家菜地里挖甘蔗,把挖好的甘蔗用绳子捆好抬回家。不知是哪个姐姐起的调,大家唱起《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们浑身是劲,一遍又一遍地唱,把抒情曲唱成了进行曲,歌声伴随着我们轻快的脚步,踏出一串串雪白的脚印。

秀莲是我小学三年级同学,她家就住在溪对岸的上坪,那个在溪岸边被柚子树掩映着的人家。秀莲家的柚子因种在溪旁,常年水分充足,日晒也好,个不大,但很饱满,吃起来特别嫩甜。

镇上赶圩的时候,也见秀莲来卖柚子。她蹲在地上,矮小的身体被面前两筐高高的柚子挡住,只露出个头来。她见了我,眼神开始躲闪,蜡黄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抿嘴起身,从箩筐里挑了一个柚子给我,我不敢要,她也不再推搡,默默放回筐里,又继续蹲下只露出头来。我转身离开,心想:她这样卖,能卖得出去吗?第二天的课间时分,她背着书包向我走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黄得发亮的柚子迅速放进我的课桌,低下头压着嗓子说:“快收起来,不要叫人看到。”说完扭头走出了教室。我立刻将柚子放进书包,心里有些忐忑,但充满了感激。

一天,见站里二毛聚集几个人在堆头(站里堆放木头的地方)开会,我悄悄尾随,听到他们在商量偷柚子的事。我知道二毛游泳很厉害,人也仗义,心想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为了回报秀莲,我冒着炎炎烈日,蹚水过溪,给她报信:“我们站里有几个人说要去偷你家的柚子,要小心。”

自从与她密报后,就见她家里人在柚子林里轮流站岗。可即便是这样严防死守,我依然能看到漂流在河面上的一片片柚子皮,还有游泳上岸的小伙伴们胳肢窝下露出的柚子。她家柚子的命运,也成了我整个秋天站在家门口观望的乐趣。

那个冬天,秀莲就没来上学了,听上坪人说她家里不让她读书了。我时常站在家门口,朝她家看去,有时会见她坐在家门口剁猪菜,有时又见她帮着她奶奶洗头发,偶尔也见她朝我这个方向站立,不知是否也在望着溪这边的我。夕阳西下,上坪人家的炊烟已袅袅升起,合着雾色飘向那远处的黛色山峦。

孩提时代,门前有溪,站里还有一口井。井,是圆井,井壁用岩石块砌成,水质清冽甘甜,水量常年充足。井旁有一石桌几张石凳,供人们休息。

夏季的晚风轻拂,劳累一天的工人们此时卸下一身疲惫,晚饭后就聚集井边乘凉闲谈。男人们围坐在井旁的石凳上,下象棋、讲三国、说水浒,但永恒的话题依旧是明天的工作。女人们织毛衣、拉家常,不变的话题也依旧是丈夫、孩子、家庭。孩子们则各自找乐子,跳皮筋、丢沙包、捉迷藏,四处乱窜。

人多时,站里的检尺员阿忠会神气地将他香港表哥送给他的“三用机”拎出来,放在井盖上,播放甜甜的歌。阿萍听见歌声就会从家里跑出来,和我们坐在一起,托着下巴想着自己的心思。阿忠见阿萍来了,都要重新换磁带,播放那首《夜来香》,然后贴着阿萍坐下,也托着下巴想心事。他俩相好,连我们小孩子都能看出来。阿萍是站里出了名的姑娘,中考落榜后,在镇上的胶合板厂当了工人。十八岁,身姿丰腴,甜美可爱,镇上很多小伙子都想追求她。一到周末,来这口井担水的都是些外面的年轻小伙,还要排队,他们一上午也不见担一担水回去,坐在井边东张西望,就是等着看阿萍一眼。

镇上中学的陈老师也常来这里挑水,他也是为阿萍而来,这我知道,因为陈老师是我初二的语文老师。有一次作文课,他和我们说描写人物要细心观察,特别是人物的神态、特点。他竟然把对阿萍的爱慕写进了文章里,作为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陈老师的嘴里、面容、神情之间,满是爱恋,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不懂那个文章中的女孩阿萍,就是我的邻居阿萍。从那以后,我知道他出现在我们转运站,不是来家访,而是来找阿萍的。这位陈老师个儿高瘦,一张黝黑的脸,两只大眼睛格外明亮,他总是穿着一件海军衫,一条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裤子和一双解放鞋。每个周末,雷打不动,早早来帮阿萍家挑水劈柴,捡重活干。有时听见阿萍妈妈会站在大院里喊他:“陈老师,来坐下休息一会儿。”“不累的,不打紧的。”陈老师一边挑水,一边擦汗,笑着回答。沉沉的水桶,从不见他弯腰,逢人便都客气地一一打着招呼,直到把他们家三个大水缸和一个大水池全部挑满,把劈好的柴整齐地摞在她家的厨房门口,方肯休息。站里人夸他做事细心、利落。阿萍妈妈来家里对母亲说:“陈老师这人老实勤快,听说母亲早逝,是苦孩子出生,我还是满意的。不像阿忠,整天只知道听靡靡之音,吃不得苦,要是站里没有了木头,他还能做什么?我想尽快把阿萍和陈老师的亲事定下来,你看呢?”母亲只是回了一句:“还得问问孩子,听听孩子意见。”为了挑水快,陈老师特意到镇上的打铁匠那里打了一挑不锈钢的铁桶,他说这样挑水更轻便。全站人都很羡慕,各家各户也都纷纷把原来的木桶换成了铁桶。由于铁桶效应,加上陈老师的不懈努力,阿萍和陈老师很快办了喜酒。吃酒那天,唯独不见阿忠的人影。从此,再没听到阿忠的“三用机”唱歌了。

还记得接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路过那口圆井,我特意往井里探头照了照,看见水中的我扎着羊角辫,辫子上的红绸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鲜艳亮丽,我舀了一瓢井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心里和这水一样甘甜,无比畅快。

后来,听母亲讲,因转运站改制,阿忠离职到上海打拼,成了企业家。

家门前的这条小溪,承载着溪边人家孩子童年多少欢乐,多少忧伤,它日夜不停,曲折向前,一直流向遥远的天边。此刻,仿佛又见晨曦中三五支竹排迎着朝阳满载而归,岸边的人们与渔人高声询问翘嘴、黄尾、鳜鱼的价格,水运工人在激流中拖着木排前行的声声号子,全都幻化成井边那支熟悉的《小村之恋》:

“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岗,依偎着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