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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三明日报

一条河流的叙事

日期: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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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5版       上一篇    下一篇

●肖爱兰

唐开元二十九年(741)尤溪县建县,县以溪为名,一千多年来县名不曾改变。《尤溪长流》以尤溪为经,以两岸村庄为络,通过历史、地理与现实交织,展现了河流的自然属性、人文属性和生态属性。《尤溪长流》在大时空背景下还原了尤溪本相,勾绘出它在大地上曲折蜿蜒的形象,梳理出它在历史进程中对尤溪流域人们生活和文明的重要影响,既有全景扫描,亦有重点聚焦,还有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刻反思和探讨。

?与其他乡村题材的作品区别?在于,《尤溪长流》突破了传统乡土书写,构建起“人—河—史”三位一体的叙事体系,为母亲河勾勒一部血肉丰满的素描。尤溪是闽江的一级支流,有81条大小河流,主干流经尤溪县坂面、城关、梅仙、西滨、尤溪口5 个乡镇,流域面积占全县74%。众所周知,书写河流,其基石不在书斋的卷帙,而在河岸的泥土、在行者的足迹、在亲历者的记忆里。因此,作者们走向田野,将目光更深地投向河流本身。这种诚笃的劳动,让作品具有颇为可观的容量,尤溪乃至整个流域的前生今世,都获得了十分清晰的呈现。

河流的复合叙事与文化价值

《尤溪长流》作为一部聚焦尤溪的散文集,其文化价值不仅体现在对地域历史的记录,更在于它通过文学化的表达,构建了人文与自然的“河流档案”。书中以细腻笔触复活了尤溪两岸及河流上旧日影像,比如街面的圩市、雍口村的捎排女将的骁勇、尤溪最后摆渡人林上国放下撑竿的释然、民国36年(1947)尤溪口划归尤溪时的震天锣鼓。书中采撷的口述记忆尤为动人,曾昌能老人(原街面村茶坂自然村)忆起水下290米深处的故园,他说:“下埕尾有几茎草我都记得!”还有老人忆述月光下“放灯”(大濑坂)为溺者引魂的虔诚,近乎失传的祭河古礼细节……这些带着水汽与体温的个体叙事,使《尤溪长流》波光潋滟,映照出尤溪儿女的坚韧与温情。

一条大河的自然属性是丰富多元的,包括源头、支流、水量水质、两岸地貌、气候区域等要素。《尤溪长流》笔法上兼顾了文学感性和科学理性的记录性特征,如西滨镇的演溪是尤溪的一条支流,作者在文中这样叙述:“大坝坑的水流到演坑和老婆坑汇合后,过凤龙坑潭(旧称黄牛潭),过溪坪,在演溪口注入尤溪。由山泉汇成的水叫涧,山涧在地面汇成的清流叫溪,从凤龙坑潭开始,它叫演溪。”书中还以敏锐笔触,捕捉了河流随季节更迭的呼吸与脉动,更不乏对两岸生灵的深情凝视:白鹭掠水而过的轻盈,溪鱼在澄澈深处倏忽闪现的银鳞……它们共同构成了河流生生不息的生态图谱。

在城镇化率突破65%的当下(2023年数据),《尤溪长流》抢救性保存了濒危的地方记忆。读者王榕香说:“我老家是街面的,库区移民时我才八九岁,看了这些文章,记忆就被激活了。”尤溪沿岸曾有47个古渡口、21个码头,但随着现代交通发展与水电站建设,古渡口、老码头和许多古村落沉没于库区碧波之下。《尤溪长流》写作团队历时9个月走访了尤溪两岸5个乡镇31个行政村,采访百余名“老尤溪”,打捞起散落的渡口故事、船工悲欢、移民往事、风物风俗等。例如20世纪70年代前木排捎运的艰辛,梅仙镇阿海公(萧洪海)以渡为家21年的坚守,以及为支持街面水电站建设而搬迁的牺牲,这些鲜活的个体叙事填补了官方史料空白。其次它构建了共同的情感载体。《尤溪长流》以水为墨,绘制出一幅“文明流域图”:它既是地理意义上的水系脉络,也是文化意义上的精神谱系。晚唐韩偓笔下“千村万落如寒食”的荒寂、朱熹父子的题咏、七里潭“盐米仓”传说中自然与生计的神秘联结,等等,共同编织了尤溪的文明图谱。尤溪不仅是地理实体,更是诗性与伦理的载体。

奔腾的肌理和时代回响

大河汤汤,从远古的时间隧道中驶来,一路奔流,在闽中的大地上勾勒出最深刻的线条和颜色。在《尤溪长流》中,作家们还原了“船渡时代”的生活图景:纤夫“竹篾勒石成槽”的悲壮号子、阿海公22年摆渡的“欸乃桨声”、排工“随水射潭底”的放筏技艺,再现了人与河的共生智慧。《尤溪长流》既收纳即将沉入水底的历史碎片,也承载沿岸人民在时代变迁中的创造与坚守。作品突破单一地理描述,串联起尤溪流域的多重文化层积:作为朱熹诞生地,书中重现“半亩方塘”的理学启蒙场景,溯源朱子文化对尤溪的精神滋养;收集并记录了船工号子、船歌,艄公正月初二上门收米粿和新娘子过渡需4人持桨守护等习俗;记录萧圣君信俗(省级非遗)等民间信仰,及两岸古村如水南村麦芽糖制作、梅仙镇光饼制作、西滨镇肉饼制作等传统技艺。

一条闽中河流的嬗变史,升华为观察当代社会变革的液态三棱镜。作为一部深度书写母亲河尤溪的散文集,其时代回响超越了地方性文本的范畴。《尤溪长流》诠释了生态觉醒的当代实践,敏锐捕捉尤溪从“开发”到“共生”的转型:早期网箱养殖导致闽湖富营养化,2018年全面清理后,通过“以鱼养水”生态养殖恢复水质,发展生态旅游。书中以梅仙镇半山村为例,记录其从普通渔村蜕变为“金牌旅游村”的历程,揭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当地实践。这种对生态治理的文学观照,为乡村可持续发展提供镜鉴。

当发展焦虑与生态觉醒并存、传统消逝与文化复兴交织,这部散文集以文学的温度和历史的纵深感,为这个激变的时代提供了可触摸的精神坐标。它证明:一条母亲河的命运,永远与岸上人民的抉择共振。

街面水电站建设使14个古村落永沉湖底,物理空间断裂了,但移民将祖祠旗杆石重新立在迁居地,宗族记忆以物质形态重生;传统的捎排消失后,排工后代转型为漂流教练。这种在断裂处自我更新或重生的能力,是这条河流的最终证明:奔腾的肌理,永远在毁灭与重生的辩证中愈发强韧。

作为《尤溪长流》的作者之一,我深知,我们用文字与镜头捕捉的不止是波光。比如,当阿海公的渡船、纤夫的号子随风而逝,《尤溪长流》以细节激活记忆——梅仙镇坂头渡“阿海公,船撑过来噢”的呼唤,阳光照进纤绳磨出的石槽“折射金色光芒”的意象,让消逝的时空在文字中重生。

一条河有了比水流更长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