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树子
晨雾还未散尽,我蹲在书房整理旧书,一本泛着毛边的硬壳教案从书架顶层滑落,“啪”地砸在地板上。封皮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边角卷着毛边,扉页上“许老师 教龄叁拾柒年”的钢笔字已有些模糊——那是父亲的字迹。
我弯腰去捡,一张浅褐色的干枯草叶从教案里飘出来,落在脚边。捡起来细看,是狗尾巴草,穗子蓬松如旧,脉络里还凝着半世纪前的阳光。
记忆突然漫上来。
1978年秋,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父亲在村小教语文,教室是几间旧祠堂改的,漏雨的瓦缝里长着青苔,冬天风灌进来,孩子们的手冻得像胡萝卜。父亲的办公桌在教室后排,桌上永远堆着一摞作业本,最上面那本的批注总被红墨水浸透,连“√”都画得工工整整,像田埂上排着队的小蜻蜓。
“许老师,我家狗尾巴草开花了!”课间,扎羊角辫的小芳举着一把草茎跑过来,穗子上沾着晨露。父亲蹲下来,用指腹轻轻抚过那些细毛:“真好看,比课本上的插图还俊。”小芳眼睛亮起来:“我奶奶说,狗尾巴草最没出息,长在田埂上没人疼。”父亲却把草别在她耳后:“它没牡丹金贵,可风来了能弯腰,雨大了能站稳,根扎得深着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把狗尾巴草是小芳从自家田埂上摘的。她父母在外打工,奶奶带着她和弟弟,屋里连张书桌都没有。父亲便常留她在办公室写作业,把自己的搪瓷杯倒满热水给她焐手。有回我去送伞,看见小芳趴在父亲膝头写生字,父亲的旧外套搭在她背上,袖口磨得发亮,补丁叠着补丁,却比她奶奶织的毛衣还暖。
父亲的教案里总夹着些“宝贝”:学生捡的马尾松针叶、画的蜡笔画、用草茎编的小戒指。那年春天,班上的阿才偷了小卖部的铅笔,父亲没当众批评,只在课后带他去后山拔草。“你看这狗尾巴草,”父亲指着田埂上的一丛,“被牛踩过、被镰刀割过,可第二年长得更旺。人呐,犯错不怕,要像它似的——弯下腰,是为了长得更直。”阿才低头揪着草叶,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泥土里:“老师,我再也不偷东西了。”父亲拍拍他后背:“老师信你。”后来阿才成了村小的护校员,总说:“许老师没骂我一句,可我这辈子都记得他蹲在草窠里跟我说话的样子。”
最后一次见父亲,是2008年的深秋。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头摆着我刚拿回家的作品——那时我开始写点文章,想让他看看我的水平。他翻到某一页,手指停在批注上:“这篇《我的老师》写得好,作者观察细致,把狗尾巴草写活了。”我凑过去,看见那行字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用铅笔补了句:“教育就是把平凡的日子,过成诗。”
他走后,我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一包狗尾巴草种子。母亲说,那是他每年开学前去后山采的,说要分给孩子们,让他们种在自家院子里,“看,这草多皮实,像咱乡下的娃”。
此刻,我捏着那片干枯的狗尾巴草,看窗外的阳光穿过窗棂,在教案的扉页上投下一片暖黄。书桌上摆着教师节学生送的贺卡,最上面一张写着:“谢谢您,许老师。您教过的孩子,有的成了医生,有的当了工程师,还有的像您一样,站在了三尺讲台上。”
风从窗口吹进来,那片狗尾巴草轻轻颤动,穗子上的脉络里,仿佛还能看见父亲的身影:微驼的背,沾着粉笔灰的蓝布衫,蹲在田埂上和孩子说话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整个春天。
他终究没能走出那座山村,没能住上带电梯的房子,没能亲眼看见我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可他像一棵最平凡的狗尾巴草,把根扎进最贫瘠的土地,用一生的光阴,把“平凡”二字写成了最动人的诗。
窗外的广播里正放着《每当我走过老师的窗前》,我弯腰把那片狗尾巴草夹回父亲的教案里。有些精神,本就不需要被铭记——它是风,是雨,是田埂上每一棵狗尾巴草,是每个平凡的清晨,教室里传来的琅琅书声。
又逢教师节,我想替父亲,也替所有像他一样平凡的老师,说一句:
“不必被歌颂,不必被铭记。只要风还在吹,草还在长,你们的精神,就永远在孩子们的心里,绿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