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艺群
七十七岁的婆婆被确诊甲状腺肿瘤,需要手术切除。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住院,紧张、恐惧像藤蔓般缠绕着她。我们几经安抚,才将颤抖的她送进手术室。肿瘤虽是良性,术后,不放心让她独自回乡休养,便执意将她留在城中照看。
初次照料术后的老人,我显得笨拙而忙乱。递上一碗饭,她轻声问:“碗筷用开水烫过了吗?”我怔住,只好重新换过。端水洗脸、擦身,她固执地拒绝生水,非要等开水放凉。我问她想吃什么,她总是两个字:“随便。”菜市场里自然寻不到“随便”的踪影,我一时犯了难。上网查资料,鲡鱼能帮助恢复伤口,营养汤能迅速补充体能。
脖子处的伤口需要换药,我小心地用碘伏擦拭伤口,再贴上洁净的纱布。怕她闷着,每晚料理完家务就陪她下楼看广场舞。洗不了头,就带她去理发店躺着洗。一个月下来,憔悴不少,却未换得她一句夸奖。夜深人静时,偶有一丝委屈掠过心头。但转念一想,她一生居住在大山深处,性格本就沉默寡言,我又何必计较?
婆婆渐渐痊愈,脸色红润了起来。康复后急着回乡。临走前日,我正在收拾行李,她忽然说想出去走走。这是破天荒的事——以往她来城里,从不独自出门。后来我才发现,婆婆看不懂商标,甚至不识阿拉伯数字。偶尔买蒜头、洗洁精之类的小东西时,总是掏出十元或二十元的整钞,沉默地等着收银员找零,再揣着一把零钱回家。
一个小时后,婆婆回来了。她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双粉红色的拖鞋,递到我面前:“试试看。”我穿上,大小正好,柔软舒服。“乡下家里的拖鞋变质了,上回看你穿硬拖鞋,磨出了水泡。”她轻声说。我这才想起,当时脚上的大拇指磨破皮,起了水泡,她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那一刻,往事忽然涌上心头,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婆婆,把对我们的爱落在了细微处:每次我们回乡前,她都会提前把房间打扫好,把被子晒得满是阳光的味道;二月二,做大猪粿;端午,包粽子;立夏,炖鱼腥草汤……各种季节的吃食,她都会按着时令做好,等着我们回去吃。甚至十年前落在老家的牙膏,她一直收在窗台上,等着我们回去用……婆婆就这样,用最笨拙的方式爱着我们。
我的脑海中突然显现出一幅画面:婆婆在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徘徊许久,用她那双看惯山川田地的眼睛,吃力地比划着一双双拖鞋的大小。她看不懂“36码”的标签,只能用手丈量,在心里描摹着我脚的形状。结账时,她又一次掏出那张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元纸币,沉默地接过收银员递过来的零碎硬币,和这双沉甸甸的牵挂。
我摩挲着这双9.9元的拖鞋,鞋底柔软得像秋天的云。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解了我所有的心结。原来,最深重的感激,从不需要声音;最珍贵的礼物,往往没有价签。它只是一份用沉默丈量出的、刚好合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