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福发
九月的风已染了秋意,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拂过吴田山的轮廓时,我正站在枋陈线吴田至美彭段的水泥路上。轮胎碾过平整路面的沙沙声,与记忆里黄土路的泥泞颠簸重叠——这是我时隔多年,因工作再次登上吴田山,恰逢教师节将至,山风里仿佛都飘着往事的余温。
十多年前《长泰新闻》里播报这条路通车的画面还在眼前晃,如今亲手触摸这方方正正的水泥块,才真切觉出“天路变通途”不是一句空话。吴田村村民几代人盼的路,终于在群山间铺展开来,像一条银灰色的绸带,把海拔1129米的闽南第一峰,与山外的世界紧紧系在了一起。我沿着路边走,看见曾经的碎石坡变成了护栏,往日的泥水坑铺成了排水渠,就连当年我和同事踽踽独行的山间小径,也成了供人歇脚的观景台。风掠过树梢,叶子簌簌作响,竟像是在重复二十五年前,父亲送我上山时那句带着哭腔的话:“孩子,对不起!爸没用。”
那年我刚从中师毕业,揣着“全省优秀毕业生”的奖状,却等来被分配到全县最偏远的吴田山任教的消息。母亲连夜给我收拾行囊,眼泪掉在叠好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父亲始终沉默,直到送我上山那天,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快到那所“大宅院似的山区小学”时,他才突然红了眼。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佝偻的脊背像被生活压弯的扁担,他转身下山时,脚步有些踉跄,渐渐消失在暮色里——那画面,我记了一辈子。
初到山上的日子,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连课都懒得备。八名学生的毕业班,七男一女,像极了传说里的“八仙过海”,可他们的成绩单却让人揪心:五年级期末考,只有两人及格,四人低于四十分。村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这个“正式入编的年轻老师”身上,孩子们每天早早地在教室门口等我,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星,我却总以“备课”为由,躲着他们的目光。直到有天夜里停电,我点着蜡烛翻教案,火苗摇曳间,突然想起父亲冒雨送我去县城赶车的模样——为了让我坐上一天仅一班的客车,他踩着泥泞走了二十多公里,把我推上车时,自己的裤脚全是泥,头发上还滴着水;想起母亲看见我走肿的双脚时,偷偷抹泪的模样;想起有次我骑摩托车载米和菜上山,遇着暴雨,米袋被冲烂,菜全撒在泥里,最后我和同事啃了一周的方便面……
蜡烛烧到了底,烫了我的手指,也烫醒了浑浑噩噩的我。是啊,我总说自己错过了太阳,可如果一直沉溺于失落,连月亮和星辰也要错过了。那晚我把教案重新写了一遍,把八名学生的名字和薄弱知识点记在笔记本上,第二天一早,便笑着走进了教室。山里经常停电,我们就点着蜡烛上课,孩子们围在烛光里,齐声朗读课文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动听;放学后我陪着他们补课,从拼音识字到作文写作,把知识点拆成山里的石头、树上的果子,一点点讲给他们听。有个叫阿明的孩子,以前总考不及格,后来竟能写出“山风是老师的声音,蜡烛是夜里的太阳”这样的句子,我把他的作文寄到《小学生周报》,没过多久就收到了用稿通知——那天,阿明抱着报纸跑遍了整个村子,逢人就说:“我写的作文登报啦!”
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在烛光下批改作业;也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和孩子们一起在山上采野果、认草药,把课堂搬到田间地头。一年后,学区校长来学校调研,看到孩子们的成绩单——毕业考试八人全部及格,六人超过八十分,全镇排名大幅提前——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戴,你把这里的孩子教活了。”没多久,我就被调下了山,后来又从普通教师做到教导主任,再到校长,成了全县最年轻的完小校长。记得离开吴田小学的那天,孩子们拉着我的衣角,阿明塞给我一个用红绳系着的野栗子,说:“老师,你要记得回来看我们。”我点头,却不敢回头,怕他们看见我眼里的泪。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如今我在区直部门做文字工作,案头堆着各种材料,可总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吴田山的蜡烛光,想起孩子们的笑声。每年教师节,手机里都会收到陌生又熟悉的短信,有说自己考上大学的,有说成为老师的,还有像阿明那样,留在山里当村干部,帮着村民修这条路的。前年暑假,女儿带了七个好朋友来家里,缠着我辅导作文,八个人围坐在书桌旁,叽叽喳喳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八仙过海”,我突然就红了眼——原来有些牵挂,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下山时,司机师傅说:“现在走这条路,二十分钟就能下山,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走半天了。”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突然想起韩红的歌曲《天路》:“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把人间的温暖送到边疆,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是啊,路通了,山不再高,可有些东西,却比山更重——是父亲的愧疚,是母亲的牵挂,是孩子们的期盼,是我从未忘记的教育初心。
今年教师节的钟声快要敲响,山风里仿佛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清脆又响亮。我站在山脚下,望着延伸向远方的“天路”,忽然明白:所谓“天路”,从来不只是脚下的路,更是心里的路。只要初心不改,只要梦想还在,这条路就会一直延伸,穿过岁月的风雨,通向更远的未来。而我,会永远记得,自己曾是这条路上的赶路人,曾用蜡烛的光,照亮过八个孩子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