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南瓜小块,在锅里焖煮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缕缕南瓜香扑鼻。恍惚间,我忽然看见了一锅土豆。定神再看,分明还是南瓜。这错觉来得蹊跷——土豆并非我偏爱的食物,为何会在暮色中闯入我的眼帘?
错把南瓜看成土豆的那晚,我真的梦见了土豆。不是虚构的梦境,而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在睡梦中重演。
新婚那年,我随丈夫去省城定居,离家400公里。没过多久,好友也到省城安家落户。得知消息后,我便兴冲冲地去拜访。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七拐八绕地由西向东穿行。待到推开好友家门时,已近中午。婶子在厨房忙活,我与好友聊得忘形,直到饭菜上桌才移步餐厅。那日婶子做了什么菜,记不清了。唯有一盘焖土豆格外清晰:切成方块的土豆在铁锅里焖得绵软,加上一勺沙茶酱,咸香扑鼻。
说来奇怪,学生时代常在好友家用饭,尝过婶子不少手艺,为何独独记得那盘最寻常的焖土豆?更奇怪的是,昨夜它为何要来入梦?
晨起梳洗时,捋了捋过往,忽然想明白了,我的生命里,处处都有土豆的影子。
一个土豆会长出三四个芽,把发了芽的土豆放在阳光下晒一晒,利用强烈的光照,消除细菌。暴晒之后,根据发芽的情况,把一整个土豆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就是很好的土豆种子。老家的沙质土最适合种土豆。开春时,父亲把土地翻整好,垄成畦。把带有芽眼的土豆切成块后,我们一家四口在晨光里一起走向土豆地。
父亲走在前头,用锄头尖钩出一个个小坑。哥哥提着装着土豆块的竹篮,我负责往每个坑里放一块土豆。母亲紧跟在后头,蹲着身子,用木铲覆土。她动作利落,一铲土刚好盖住一个土豆窝。
土豆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作物。一小块埋进土里,不出半个月就会冒出嫩绿的芽,接着开出淡紫色的小花。四个月后,刨开土层,总能挖出一窝圆滚滚的新土豆。
蒸、烤、炒、炖、炸、拌;或丁、或片、或块、或丝;精致很好,粗放也可;一种烹饪一种风味,土豆调和着百姓一日三餐。母亲做土豆永远只有一种做法:切块、焖熟、撒一小撮盐。但即便是这样简单的烹调,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也能让我们兄妹吃得津津有味。收获季时,父亲会挑着两筐土豆去集市叫卖。我常跟着去,看他用稻草捆扎成一个小袋,五毛钱一袋。饭店老板来收购时,能卖到三毛五一斤,那便是好价钱了。
纪录片里说,中国人的乡愁多半在食物上。现在想来,那日在婶子家吃到的焖土豆,与母亲做的何其相似。只不过婶子用的是沙茶酱,母亲用的是粗盐。相同的绵软口感,一样的朴素滋味。
原来土豆从未离开过我。它一直潜伏在记忆深处,化作一粒休眠的种子。直到某个水汽迷蒙的黄昏,借着南瓜的热气苏醒,在梦里开出一串串淡紫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