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江水脉绵延千年,见证着流域内窑火的起落,而那跳动的窑火,是漳州窑千年历程的生动注脚。作为明清时期中国东南沿海独具特色的外销瓷窑体系,漳州窑的命运始终与闽南的自然禀赋、商贸格局变迁及技术交流深度交织。其中,九龙江浩荡的水运网络与丰饶的流域资源,更是它从区域性窑场迈向全球贸易舞台的关键支柱。
九龙江南门溪的“船底人”,世代以渔猎为业,他们的生活日常里,藏着河流与漳州窑血脉相依的共生密码。年逾六旬的郑休山是土生土长的船底人,他回忆起孩提时随父捕鱼的经历:“那时我才十岁左右,跟着父亲到江心航道撒网。他说那儿水深鱼密,可一网下去,捞上来的尽是碗、盘、汤匙之类的瓷器。父亲告诉我,这都是早年载着内山货物去石码、海澄的商船遇险翻沉后留下的。”江水不仅滋养着世代繁衍的鱼群,也曾沉埋着窑火余温浸染的遗珍。船底人捕鱼行舟的水道,正是当年漳州窑瓷器从上游平和、南靖、华安的窑场顺流而下,直抵月港,再经厦门湾扬帆出海的黄金水路。
回溯宋元,九龙江两岸窑火初燃,渐成星点,漳州窑由此肇始。真正的关键转折,发生在明隆庆元年(1567年)“隆庆开关”之后:作为当时全国唯一合法对外贸易港口,月港迅速崛起。九龙江入海口商帆云集,激增的海外订单催生了对本地外销瓷器的巨大需求。
漳州窑紧抓机遇,实现了质的飞跃:平和县南胜、五寨等核心窑场紧邻九龙江支流。相较景德镇瓷器需长途跋涉方能抵港,平和窑瓷器顺水而下,运输成本大减,迅速跻身重要外销瓷生产基地。为满足规模化量产需求,窑场积极整合多方技艺:吸纳因战乱南迁至闽南的景德镇工匠,引进青花绘制技术;在纹饰上创新简化,有效降低生产成本。这些经月港远销的瓷器,被欧洲人统称为“克拉克瓷”(得名于荷兰东印度公司运输此类瓷器的“克拉克船”)。
与平和窑交相辉映的,是南靖、华安的东溪窑——它是明清时期漳州地区最大的窑口,也是“漳窑”米色釉瓷器的主产地。
至万历年间,平和窑、南靖与华安东溪窑等窑口集群勃兴,以九龙江水系为骨架的“漳州窑”核心产区正式成型。江川流转,构筑起连接窑场与月港的生命线,支撑起宏大的外销网络。
潮起潮落间,九龙江畔的窑火曾燃至鼎盛。即便在明末清初政权更迭、海禁政策反复的动荡岁月,凭借成熟的生产体系与便捷的水运优势,漳州窑仍维持着生机——河流始终是它最忠诚的伙伴。瓷器顺流漂洋,足迹遍布寰宇:在日本,它们被称作“吴须赤绘”;在东南亚,既是日常用具也是重要供器;远至西亚,甚至可见带几何纹饰与阿拉伯铭文的定制款,见证着文化的交融。
然而,进入19世纪,多重因素叠加,终让漳州窑步入晚景。国际贸易格局剧变:鸦片战争后,“五口通商”取代月港的枢纽地位,外销瓷生产重心转向新兴港口腹地。资源枯竭接踵而至,使其在竞争中难敌景德镇、德化等老牌窑口。西方工业革命的冲击同样明显:德国等欧洲本土瓷器工业崛起,大幅削减了对中国外销瓷的需求。加之太平天国运动与闽南小刀会起义的战火波及窑区,导致窑场损毁、工匠流散。至清末,主要窑口相继熄火,煅烧千年的漳州窑,最终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如今,漫步九龙江畔,平和南胜窑等遗址静卧如初,诉说着河流与古老窑业间深刻而持久的共生联结。漳州窑的兴衰,本质上是“地理—技术—贸易”三者互动共振的经典范例:九龙江以优越的水运条件与资源基础,保障了生产规模化;月港开辟的通商窗口,为其打开广阔全球市场;其他地区先进技艺与闽南本地经验的深度融合,则奠定了坚实工艺根基。它的发展,恰在关键历史时期填补了明代景德镇外销能力的空白,既亲历又推动了中国瓷器从“内需驱动”向“全球贸易”模式的深刻转型。其覆盖亚、非、欧的庞大贸易网络,及瓷器上展现的文化融合印记,都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上多元文明交流互鉴的珍贵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