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南话中,家或房屋念作“厝”。一句“厝边头尾”,道尽邻里间守望相助的温情。这个充满闽南特色的字眼,让我在浩渺书海中瞬间锁定了龚万莹的《岛屿的厝》。
于是在闽南的潮润夏夜中,我翻开了这本短篇小说集。“时间悠长,天地间有个岛屿。”小小的鼓浪屿,九个互相交织的故事如层叠的海浪,铺出关于爱与成长、离别与生死的永恒命题。
龚万莹常用孩童视角展开叙事,但却是超越孩童的“孩童”,沉浸式的童年视角下潜藏着成人世界的千端万绪。如《大厝雨暝》《浮梦芒果树》,借女孩鹭禾的眼叙事,充满诗性和童趣。潮湿天“把路灯的光线都关起来”的大水蛾,芒果掉在地上变成“一摊香气酸甜的黄泥”,包子被撞破肚子惊觉自己是豆沙包的无厘头笑话……然而时间在一场场落雨中悄然流逝,鹭禾蓬勃成长的过程中,老厝在台风夜倒塌,芒果树被伐,妈妈生病,阿嬷老去、阿嬷死去。纯真日常与成长带来的阵痛形成对比,又悄然消解了离别与生死的沉重。
地域性的深度挖掘,与“返乡人”的复归与游离,是龚万莹笔下另一个常见视角。从书名《岛屿的厝》,我们便可知这是一本充满闽南风味的书,龚万莹在写作时也运用了丰富的闽南话词汇和俗语。闲来无事称“吃饱闲闲”;下雨是“落雨”;“树头站乎在,不惊树尾作风台”为根基稳固则无惧外力之意,“风台”即为台风;其中一篇命名“出山”,是闽南话中“出殡”的委婉说辞……龚万莹用方言构筑场景,诉说着这片土地特有的生活韵律。然而,龚万莹十八岁离开岛屿读书,又在外企工作多年,这段经历使她的写作既有童年记忆的鲜活,又保持了一定的审美距离。老厝的倒塌、传统“殡葬一条龙”正被现代化殡仪公司挤压、离岛多年再回岛的变化……台风夜倒塌的不仅是故事发生的物理空间,也象征着传统生活方式的式微,是代际传承的思考具象化。
然而,龚万莹通过地域化的叙事,触及了人类共通的生存命题。
“我跟她一起望向远处。整个墓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天是宽阔高远,满山塔柏在微风里震颤,蒸腾着清香。阿嬷轻轻捏着我的手,跟我一起迎风面对四周凌乱的墓碑……想来,阿嬷住进那里面已经十六年了。”如《大厝雨暝》的结尾,龚万莹擅长解构死亡。开“殡葬一条龙”的妙香姨和油葱伯、失去三岁女儿的宝如、孩子和妻子先后得癌去世后自杀“过身”的男人……最终,连妙香姨和油葱伯也一同丧生在火灾中。她用轻灵如雾的语言包裹生命中最锋利的痛楚。“在岛上,从幼儿园时孩子就会说:‘啊你要知死。’惹了什么麻烦,也会被骂‘你得知死’。知死,是时间的开始。”死亡不是冰冷的终点,而是炉灰下未熄的火。
在这样的文字底色下,小岛上的烟火气愈发鲜活。背叛后又谅解,伤害后又疗愈;戏台边少年不为人知的心事,传统钟声里撕扯却始终不断的亲情,暮年时的相濡以沫……种种情感在小岛上发酵,被大海包围,等时间治愈,在掌心留下海盐的结晶。龚万莹以此实现了地域性和普遍性的美学统一,既扎根于本土又超越了地理边界,成为折射生命本质的文学棱镜。
《岛屿的厝》是龚万莹的第一本书。她热爱这座闽南小岛,热爱写作。她感受着故乡的变化,试图用文字达到永恒:“一个速朽的生命,试图去爱一座长存的岛。这算不算一种妄想?但如果加上文字呢?”
时间悠长,天地间有座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