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身材高大,永远绷着一张脸。他以前是村里的代课老师,一个月领着三十几块钱的工资,要养活五个孩子,承担五个“书包”的费用。
七岁那年,我上了小学,因为个子小又走路慢,常常被父亲背着去上学。那时的我总是背着小书包,趴在父亲的背上,搂着他瘦长的脖子,偶尔用手抠几下他脖子上的小息肉。儿时的我最喜欢下雨天,因为一碰到下雨,我就有理由跟着父亲去学校食堂吃饭,这往往会引来不少同学的艳羡目光,让我倍感骄傲。
上初中时,我到外地求学,平时?要等到周五晚上才能?回家,?周日吃过晚饭就要返校?。读到初三时,每个周日晚上,父亲就会显露出与平时大不一样的柔情。他会煮一锅芥菜饭,再从橱柜里端出半盆白晃晃的猪油,挖出半勺放在锅里烧热化开,把猪油浇到冒着热气的芥菜饭里,搅拌均匀后再嘱咐我趁热吃。后来到妹妹上初三时,父亲又如出一辙地往她的芥菜饭里加猪油,好像我们吃了这碗多加了半勺猪油的芥菜饭,就会能量加倍地迎接初三年的冲刺挑战。
父亲的生活极度节俭,那些肩膀开线的衬衫和破洞的袜子,他都舍不得扔掉。我依稀记得,当年村里有一位大哥哥考上重点大学,却因为家庭困难无法入学,父亲知道这个情况后,硬是从自己紧巴巴的工资里挤出一部分钱来资助他。但父亲有时也很“阔绰”。我十五岁时曾狮子大开口向他要了一笔“巨款”。那时我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第一次见到手风琴,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了。回家后,我嗫嚅着对父亲说:“我想要一台手风琴。”父亲问:“多少钱?”“两千四。”我说完价格就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了。沉默许久后,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学习一种乐器挺好的。但既然要学,就要学得精。”我听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母亲计划用那笔不知攒了多久的钱给家里安装一部电话,听说父亲要用钱去买琴,她还跟父亲大吵了一架。那一年,一个月领两百多元工资、一直对自己苛刻的父亲,却倾力满足了我那任性又带点虚荣的“艺术爱好”。而今,望着那台放在墙角的手风琴,我几度想起父亲那句“既然要学,就要学得精”的嘱托,心里感到很愧疚。
工作后,我的胆子慢慢大起来,有时还敢和父亲争论。父亲身上曾经自带的“权威”光环在我心中也不知不觉暗淡了。我有时甚至会在心里默默地挑剔他的毛病,比如抱怨他总是不顾场合地抽烟、肆无忌惮地随意弹烟灰,比如看不惯他坐在沙发上一直抖腿。我会不自觉地放大父亲的一些坏习惯,也因此迎来自己迟来的“叛逆期”。
后来,父亲经历了一场与死神纠缠的大病,我亲眼看到他在疾病面前的脆弱无力。我曾经一度坚信,父亲永远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永远会像高山一样岿然不动。但在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父亲不是万能的,有一天他会老去,甚至会离开我。想到这,我开始感到害怕,泪流不止。万幸的是,倔强的父亲还是挺过来了,但从这之后,父亲的眼神变得不再严厉,他总觉得自己的病给孩子们带来很多麻烦,一直很自责。
如今,当了母亲的我,因为生活的重担而不得不披上坚硬的盔甲,有时回忆起那些细碎的往事,我才渐渐读懂父亲那些粗糙的表达方式里饱含的深情。此刻,望着父亲渐驼的背影,我不禁又想起那碗芥菜饭里的半勺猪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