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外地移栽了一棵柑橘。这棵柑橘，是我们村的新人。村庄长出花生累累，长出玉米挺拔，长出桃子饱满，长出杨梅红硕，但不曾长过柑橘。柑橘来不及犹疑，父亲的大手便已把它植入全新的土地。父亲很有信心，村庄遍地红壤，最适合柑橘生长。
这里果然是柑橘的福地。红壤横溢输送养分，柑橘快马加鞭生长，越过窗棂，追上屋檐，窜过屋顶，“唰唰”“唰唰”招展着四面风。它鹤立鸡群，树冠丰腴，牵引目光跟着攀升。父亲看着柑橘，就像打量青春期里迅疾长个的孩子一样，满眼光彩。柑橘全身披青挂翠，昂扬四顾，睥睨芳菲，垂下的叶子触碰着窗玻璃，为书桌前的我演奏一曲清歌。叶子尤其别致，绿莹莹，硬挺挺，泛着革质光泽，如一双双小翅翼，闪亮翩飞。
第二年秋天，父亲指着高枝欣然宣布：“柑橘结果了！”茂叶掩抑间，绿鼓鼓的小果，星星点点，闪闪烁烁。我仰起脖子，一日看三回，翻来覆去地数，仿佛看见它们变成红彤彤的硕果。秋风长驱而过，扑上柑橘的高枝，扯来又弹去，我们的心也被吹得整日忽上忽下。可怜它太高了，树大招风，小果怎敌风魔？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小果们覆地难收。心疼它枝丫枯瘦伶仃，某一天，观音赐福，幸得羊脂玉净瓶和杨柳枝，神力加持，果子们一一重跃枝头：醒来才觉是南柯一梦，当窗依旧望树兴叹。
父亲想起来，在这棵柑橘的祖籍地，它的小伙伴们长得不高，既可躲闪烈风，摘果子也不过举手之劳。秋风磨折过后，柑橘痛定思痛，知止知定，不再向上。喜出望外的是它庇佑小果功力倍增，固守枝头的已明显加多，渐成气候。我们又炽盼起深秋的佳果了。中秋节，父亲站在楼顶，用扁担钩下一盘橘子，圆溜溜，青黄斑驳，个大的可以塞满一个手掌心了。一股又酸又甜的味道冲进鼻腔，翻涌津液，喉咙不禁咕噜作响。轻轻揭开橘皮，鲜汁嫩液迸溅而散，酸甜味更浓郁了。取一瓣塞进嘴巴，立马又“呸”出来，口水四射，怎么有比醋还酸的果子？弟弟脸皱缩成一团，大嚷：“酸死了！”母亲抱怨，牙齿都浮起来了。父亲不动声色接连吞了几瓣，无奈承认，背脊骨嗖嗖发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用新学的成语恨骂它直把沃土当淮北，竟然长废了，辜负了家人春来秋往的担心和期待。
柑橘收敛桀骜的酸涩，捧出沉实甘果，这是几年后的事情了。果子挂在树上，绯红油亮，仿佛小灯笼。瓣瓣果肉金船似的，柔腻饱汁，送入嘴里，甜口香醇。中秋家宴，小孩用橘子皮做成几盏明艳跳荡的小橘灯。月光顺着高高的橘树洒下来，恬静的淡金色笼罩了庭院。我们一边回味着橘子的甜美，一边细数橘子的返甘之旅。父亲慨然有叹，背诵着：“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我们误解了这棵有智慧的果树。命运把它置于异域，在看不见的地下，柑橘的根脉驰行不息，试探，反思，笃定。最终，捧出圆鼓鼓的甘果，静告我们它谙熟了异乡红壤，默证它本是一株嘉树。
多年以后，我读到科学的解释：橘是橘，枳是枳，它们原本就是两种不同的果树。这棵柑橘，来自异乡，在我的词典里写下新义项：一棵不懈向着自己生长的树，一棵用果实证明自己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