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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就是夏天的样子

日期: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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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就是夏天的样子

□耳有之

版次:4  2025年08月08日

非常喜欢宋朝无门慧开禅师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不久前,吟来诵去,忽然觉得其中的“四有”有点不对。春有花秋有月冬有雪,自是必然。可是,夏天一定会有凉风么?未必。这应该是禅师夏时的美好愿景吧,或者是,想必在禅师心中,是有凉风的。

夏天如果没有凉风,那它又应该有什么呢?这一问题,此后却成了我久挂心头的“闲事”。

不久前的一天,虽酷暑难耐,在小区内却有几百米需步行,走着走着,便脱离了平时的路径,自然而然地拐到小池边沿着树荫走。走着走着,便与荷花“撞”了个满怀:挺拔于荷叶之上完全绽放的荷花,最先与烈日短兵相接。在满塘翡翠之中,荷花层层叠叠的花瓣薄如蝉翼,阳光穿过时能看见清晰的筋络,粉白渐变的色泽被晒得透亮,在毒辣的阳光下愈显惹眼和精神。?

猛然间想起久挂心头的“闲事”,此时有答案了:夏天应该有荷花。

是的,夏天应该是荷花的。或者说,荷花就是夏天的样子。

脑海里,便有许许多多关于荷花的诗词拥挤而来。却顾不上这些诗词,只是莫名想起,童年夏日回忆里满是荷花的故乡江南,已经许久未曾回去过了。

江南水乡,清晨的荷塘还浸在薄雾里。露水在卷边的荷叶上凝成银珠,顺着叶脉的走向缓缓滑动,像谁在绿纸上写未完的诗。远处的稻田泛着青芒,插秧人弯腰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裤脚沾着的泥浆里,或许还带着去年荷塘的腐叶气息。这是江南六月最寻常的黎明,却藏着荷花与夏天最初的约定。田埂边的牵牛花刚绽开紫蓝的花瓣,却已被荷塘漫出的清香比了下去,连早起的蜜蜂都更偏爱绕着荷塘飞,仿佛早已知晓,这里才是夏天真正的起点。

有人说荷花太静,撑不起夏天的热烈。可你见过正午的荷塘吗?就像那天我之所见:阳光直直地落下来,荷花却越开越盛,粉的、白的、带着胭脂晕的,在绿浪里明明灭灭,像把整个夏天的光都吸进了花瓣里。“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笔下的盛夏图景,在每个向阳的荷塘里生动重现。只是,我无杨万里的文笔与才华。而我一直以来,给自己找的借口是,更喜欢“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直接和质朴。

可无论今天的我们喜不喜欢,有才的先人们,总在夏天的信笺里,用五彩缤纷之妙笔,给荷花留一个位置。

周敦颐的《爱莲说》在千年后仍散发着清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论断,让荷花成为君子人格的化身。但很少有人注意,这篇短文诞生在六月的庐山。当时的濂溪书堂前有半亩荷塘,周敦颐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到:“每暑夜坐荷塘边,见莲华出水,心自澄明。”原来那些关于品格的哲思,是夏夜荷风与蝉鸣共同催生的顿悟。当他写下 “香远益清” 时,鼻尖或许正萦绕着荷花特有的香气。这种在高温下更易挥发的物质,让盛夏的荷香成为穿透俗世的精神符号。书堂里的油灯下,他望着窗外的荷塘,笔尖在纸上流淌出对荷花的赞美,也流淌出对君子品格的向往。

八大山人的荷花图总带着孤绝的冷意。他画残荷多在盛夏,枯瘦的荷茎斜出纸面,花瓣却倔强地留着一点朱红。这位经历家国之变的画师,在荷花身上找到了季节与命运的共鸣:夏天最盛时藏着衰败的伏笔,正如人生的巅峰总连着下坡路。但他笔底的荷叶从未完全枯萎,总有一两片残留的绿,在墨色里透着生机。那是对 “盛夏不凋”的精神期许,是文人在荷花与夏天的关系里注入的生命哲思。

王羲之在《七月都下帖》里写 “雨寒,想足下安稳。比者皆佳,荷花盛发,今在道,念迟见之”。这位书法圣人在盛夏赶路时,竟会因惦记荷花而盼着早到目的地。那些走笔如龙的字迹里,藏着文人对荷花最直白的偏爱。

北宋画师赵昌曾在《写生蛱蝶图》里藏下玄机,卷末的荷塘一角,荷叶刚舒展开三分之一,边缘还带着新生的褐红,一只蛱蝶停在半开的花苞上,翅膀的磷粉在晨光里泛着紫蓝。这位以“写生”闻名的画家,总能捕捉到季节转换的微妙瞬间。他清楚知道,当第一片荷叶的直径超过三寸,江南的夏天就正式启程了。画中荷叶的脉络被细致勾勒,连叶尖的露珠都透着光,仿佛能让人闻到从画里飘出的、带着水汽的清香。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孟浩然笔下的夏夜清凉,是荷花与夏天最和谐的共鸣。庭院里的竹椅上,有人躺着摇着蒲扇,闻着远处飘来的荷香,听着竹叶上露水滴落的声音,在这样的宁静里渐渐入眠。处暑前的荷塘开始显露疲态,花瓣边缘染上褐黄,像被秋意啃过的痕迹。但莲蓬却愈发饱满,青绿色的外壳逐渐硬化,里面的莲子在积蓄淀粉。这种 “花衰实盛” 的转换,是荷花给夏天的最后礼物。它知道季节即将更迭,便把所有能量凝结成可储存的果实,让夏天的滋味能延续到秋冬。

而寻常百姓,则用更朴素的方式与荷花相处。

南京人对荷花的情感藏在一碗糖芋苗里,六月的菜市场,卖藕的摊子总会附赠荷叶。老妪们仔细挑选边缘完整的叶片,回家洗净后铺在蒸笼里,上面码好芋头。蒸汽穿透荷叶时,会把植物的清香压进芋肉里。这种始于明清的吃法,让荷花以隐秘的方式参与到夏日饮食里。当人们称赞“芋苗有荷香”时,其实是在品尝整个夏天的植物记忆。蒸笼揭开的那一刻,热气裹挟着荷香与芋香扑面而来,那是独属于南京夏天的味道。

岭南的荔枝树下常摆着荷花茶摊,穿竹布衫的阿婆把晒干的荷花与荔枝壳同煮,茶汤泛着淡金色。她们说“荷花解荔枝的燥”,这是热带居民对暑气的智慧应对。清代《广东新语》记载的“荷荔同煮” 古方,至今仍在市井流传。当茶汤滑过喉咙时,荷花的清苦与荔枝的甜润在舌尖相遇,恰如夏天本身的矛盾,热烈中藏着清凉,丰饶里裹着克制。茶摊旁的石凳上,常有路人歇脚品茶,望着不远处的荷塘,感受着这份夏日里的惬意。

苏州的青石板在六月会透出潮气,老字号茶馆的伙计掀开竹帘时,总能闻到巷尾荷塘飘来的清香,与檐下晾晒的梅干菜气息缠在一起。他们懂得用荷花计算时令:“荷花开到第三茬,就该晒伏姜了”“莲蓬子饱满时,河对岸的菱角该摘了”。这些口耳相传的经验,比日历更精准地丈量着夏天的脚步。茶馆里的老茶客们,会就着荷香品着碧螺春,聊着今年荷花的长势,仿佛荷花的盛开与否,就是夏天好坏的评判标准。

杭州西湖的画舫在七月最忙。船娘的竹篙轻点水面,惊起的小鱼溅起水花,落在船舷的青瓷碗里。碗中则盛着刚剥的莲子,嫩得能掐出汁水。“微风舟行处,一枕藕花深”,她们摇着橹穿过层层荷叶时,衣襟上总会沾着细碎的花瓣。清代《浪迹续谈》里记载的“西湖荷市”至今延续:清晨的集市上,卖荷花的姑娘把花苞插进竹筒,买主挑拣时总要捏捏花苞底部,那里藏着判断花期的密码,软硬度恰好的,傍晚就能在案头绽放。

老北京的胡同里藏着北方的荷夏记忆,什刹海的荷塘虽不及江南阔大,却另有一番烟火气。卖酸梅汤的摊子支在柳荫下,玻璃罐外裹着湿蓝布,旁边摆着扎成束的荷花,花茎裹着湿棉纸。胡同里的老人说“荷花能降暑气”,他们不懂植物蒸腾作用的原理,却在世代生活中发现:摆过荷花的屋子,总比别处低两度。孩子们会围着荷花束打转,偶尔趁大人不注意,偷偷闻一下荷花的香气,那瞬间的清凉,成了童年夏天里难忘的记忆。

东北的荷塘在七月会迎来挖藕人,他们赤足踩在没过膝盖的淤泥里,凭着脚感判断藕节的走向。刚挖出的藕带着黑泥,在阳光下却透着玉色。市集上的小贩用荷叶裹着鲜藕售卖,买主回家切片清炒,能尝出湖水的清甜。这种与江南截然不同的食用方式,藏着北方人对荷花的理解:不必追求花瓣的观赏性,深埋水底的根茎,同样能承载夏天的滋味。炒藕片在锅中发出嗞嗞的声响,香气弥漫在厨房,那是东北人家夏天餐桌上常见的烟火气。

“一池盛夏,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古人笔下的初夏景致,藏着自然时序的密码。现代植物学家在显微镜下观察到更精确的默契:荷花的花瓣细胞在日均温超过 25℃时会加速分裂,而这个温度,恰好是江南入夏的气象指标。荷叶表面的蜡质层会随日照强度增厚,那些肉眼可见的 “水珠不沾” 的奇迹,实则是植物对盛夏强光的自我保护。蜻蜓的复眼能识别紫外线,它们总在花苞顶端停留,那里有花瓣尚未完全展开的蜜腺,分泌着吸引传粉者的甜液。这种诞生于三亿年前的昆虫,比人类更早懂得荷花的秘密:当花瓣展开的角度达到120度,就意味着盛夏的热浪即将抵达。而藏在水下的藕节,正借着晨光悄悄膨大,在淤泥里编织着交错的网络,把夏天的能量储存在洁白的孔洞里,仿佛在为后续的饱满积蓄力量。

你看那些雨后的荷叶,总把水珠托得稳稳的,像捧着夏天的透明心事。蜻蜓掠过水面时,翅膀沾着的荷香,会一路飘到晒谷场,连竹匾里的稻谷都染上了清润的气息。这时候就会明白,不是夏天孕育了荷花,是荷花把散落的夏景,如, 蝉鸣的脆、阳光的暖、雨水的凉,统统都收进了池塘,池塘便有了个诗意的名字——荷塘。

荷花给了池塘诗意的名,荷花把夏天写成了具象的诗。当第一朵花苞在晨露里绽开粉白的瓣,就像夏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模样,不是抽象的炎热,是叶底藏着的清凉,是花瓣上滚动的阳光,是晚风里漫开的甜香。

其实夏天也在模仿荷花的样子。它会在暴雨后留出澄澈的蓝天,像荷花把雨水还给天空;会在深夜降下露水,像荷叶悄悄蓄起清凉;会让稻穗在阳光下饱满,像莲蓬攒着沉甸甸的籽粒。

“蝉鸣惊半夏,晴光映荷花”,当蝉声在树梢织成密网,荷塘里的莲蓬已渐渐饱满。乡下的孩子懂得这种暗示,他们挎着竹篮在荷塘边穿梭,采摘最后的莲蓬。指甲掐开莲房时,会溅出清甜的汁水。饱满的莲子被晒干收进陶罐,等到冬天煮腊八粥时,再与红豆、桂圆相遇,那时的香气,会突然让人想起六月的荷塘,想起露水在荷叶上滚动的清晨。这种味觉的轮回,让荷花与夏天超越了季节的界限,在时光里完成永恒的对话。暮色中的荷塘最见风骨,残荷在晚风中摇曳,茎秆虽弯却不断。齐白石晚年爱画残荷,他说“夏荷看色,秋荷看骨”。那些在墨色里挺立的线条,是荷花留给夏天的背影,是季节交替时最动人的姿态,不恋栈盛开的荣光,坦然迎接衰败,却在根茎里藏着来年的希望。?

当最后一片荷叶在秋风里飘落,荷塘的水面重归平静。但水底的藕节正在积蓄力量,等待来年五月的第一声蝉鸣。这便是荷花与夏天的终极约定:它们从不追问 “谁是谁的样子”,只在年复一年的轮回里,完成彼此的成就。就像人类在与自然的相处中,早已把荷花的形象刻进夏天的记忆。

看到荷花,就想起整个夏天;想起夏天,眼前总会浮现一片荷塘。这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是最深厚的文化基因,是一朵花与一个季节,跨越千年的永恒私语。它藏在文人的笔墨里,藏在百姓的生活中,藏在每一个与荷花和夏天相关的记忆里,代代相传,从未褪色。

荷花不知道,它就是夏天。所有关于夏天的想象,都抵不过这满池的荷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