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通灵的。
忽然记起《酒诰》有言：“祀兹酒，惟天降命。”或许每滴酒里都住着小小的神祇，当我们举杯时，便有无形的祝祷升腾而起，在杯沿碰出清脆的磬音。
杜康是中国的酒神。古希腊神话传说中也有酒神巴克科斯，或者又叫狄俄尼索斯，希腊悲剧便起源于祭祀的“酒神颂”。酒神精神代表人类的狂欢情结。在尼采看来，酒神是一种忘我癫狂的状态，一种最原始冲动的再现，酒神的艺术是原始的。
在安徽西北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的涡河之畔，这里的人们尊奉曹操为酒神。
酒神广场中央，巍然矗立着目前全球最为高大的曹操雕像。雕塑由中央美院设计，铜质结构，高19.6米，是纪念公元196年，曹操将家乡美酒九酝春酒进献给汉献帝，由此开启“天下第一贡”1800多年的历史。酒神曹操长袍宽袖，躬身双手举爵，喉结滚动间似能听见江河的涛声，斑驳酒器映射着日光，仿佛沉淀的岁月泛起粼粼波光。
《九酝酒法》是国内最早有文字记载的酿酒古法，工艺传承，口传心授，薪火不断。色清如水晶，香醇如幽兰，这种绝世风华，让人相信《齐民要术》里那些秘而不宣的方子，是独得天地灵气无穷之厚。
广场梅林如海，挂果累累，正是青梅煮酒的好时节，胸襟间顿生几分“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豪气。记得希腊神话说狄俄尼索斯，这果实之神，葡萄的发现者，前额束着叶子发带，到处游走传播饮酒的欢乐。一次醉卧海滩，被一班水手带走，船至海上，却像搁浅似的不动了，船桨被葡萄藤缠绕着，藤蔓攀上桅杆向上生长，成为伞盖，所有船帆上挂满成熟的葡萄。在一种神奇的异象中，虎豹山猫都爬上甲板，芳香的酒水在船上流淌，水手惊叫的嘴脸变成了鱼，只有一个一直敬爱酒神的水手幸免于难，驾船把酒神送到故乡。想到曹操在长江横槊赋诗的情景，倒与酒神真是神似，只不过酒神手执的缠绕葡萄藤花环的神杖，换成丈八蛇矛而已。
酒这种神奇的玩意儿，至少在商代，就已风行。黄淮平原的冬小麦，辽西大地支链淀粉高、颗粒饱满的高粱，东北黑土地上富含植酸的玉米，易于发酵和糖化的大米和糯米，一方水土酿一方酒。生香在发酵，提香靠蒸馏，曲为酒之骨，粮是酒之肉，水为酒之血，艺为酒之魂。这里的酝酿窖池，源自明代正德十年（1515）的公兴槽坊，被尊称为“功勋池”。魏井、宋井，千年无极之水，也是一种极好的溶媒。“百年老窖出好酒”，走进酿造遗址，明清窖池群共计122条发酵池，已被列为国保，这也是目前国内连续使用时间最长的窖池群。
“千年老窖万年糟”，老窖里的泥被称为“软黄金”，窖龄越长，窖泥中繁衍微生物越多，产出酒越好。传统窖泥的形成往往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漫长的时间，通过周而复始的曲酒生产，以糟养窖，以窖养糟。这里的明清窖池内含有的老窖神泥，富含600多种有益微生物群，窖泥的老熟和制曲微生物的富集，提供了丰富的微生态基础，是中国白酒老窖池检测分析数据库极限样板库之一。
我们坐在窖藏深处榆木桌旁，黄泥封头剥落，二十年光阴“嗡”的一声在陶坛里醒转。玻璃杯在灯下流转着光晕，原浆酒液在杯中激荡出细小的漩涡，却让满屋泛起奇异的芬芳。酿酒师傅摩挲着坛身裂纹：“这酒埋下那日，古井旁的老槐正开着紫花。”美酒妙储才香，他说，新酿出的白酒放入老酒坛中，充分吸收老坛香味，透过老坛微孔与外界发生呼吸作用，美酒褪去浮华，辛辣之味尽去，醇厚之感卓然上升，汇天地灵气，集岁月菁华，风味渐达化境，醇和，浓郁，回味悠长。此后，移入密封大罐，减其耗，稳其态，增其味，保其格。师傅用食指蘸着酒在桌面画符，酒痕斑斑如星图。
身旁静卧着一口口装满原浆的吨坛，犹如修炼老僧，趺坐禅定。美酒的生命，正在听着音乐慢慢成熟。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们轻轻摇晃杯子，杯壁蜿蜒出旷古巫祝的纹样。70度，一线喉，我仰头饮尽杯中物，但觉万千星斗坠入喉咙，化作灼热的银河奔流。随后整个上午，齿颊芳香，胸口像有一团火，始终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