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怀两地一衣带水,生活习俗极其相似,过年过节打豆腐时的白汽漫过田垄,将两地的炊烟缠成丝绦。
小时候我经常看外公打豆腐。外公的豆腐坊开在余井乡糖坊岭的中街,青石磨上永远飘着豆香。腊月里,打豆腐的灶火映得窗纸透红,恍如旧时戏台上的绛纱灯笼。
外公卖豆腐却不挂招牌。他指着下街的大路对我说:“大家都晓得,怀宁的人也来买豆腐呢!”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顺着下街那条路可以去怀宁,怀宁人也喜欢吃豆腐,外公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都沁着骄傲,却不知那里有个叫王小六的豆腐郎,日后竟能唱红半部黄梅调。
这些年与怀宁文友交流甚多,往来频繁。我邀他们登天柱、品香茗、听弹腔古韵。他们带我在海子故居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带我看过怀宁职业中专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前不久又带我寻访大桥头古戏台听黄梅戏,看王小六打豆腐,让我对一段历史有了更多的了解。
做喜欢的事心情舒畅。行至陌上,有一树树盛开的望春花与望不到边际的油菜花,吹过的风里尽是蜜制的甜,春水也像甘蔗榨的汁润到了心底,丝丝地滑溜着。
还未到大桥头,朋友就跟我介绍说,大桥头古街历史悠久,始于周形于唐,是过去潜山到安庆府必经官道上的首个集镇,在明清时还曾有怀宁陆路码头之称。大桥头因有条石大桥而得名,因大桥官驿而称大驿头,也曾因有几家名医馆而称为大医头,从清朝中期后均称大桥头。想当年这商贾往来云集的重要驿道集镇,定是商埠林立、经济文化繁荣,积蓄着无数天南地北、悲欢离合的故事,令人向往。
踏上修葺一新的大桥,却发现桥身依然是当年条石铺就的。桥面纹路清晰,只是在时间的车辙之下,石面光滑了许多,隐隐地泛着年代的光影。透过石条之间的缝隙,清晰地看到广村河清泠的河水年复一年地汩汩流淌,这河水也将年代久远的故事代代相传。说建桥时,为庆祝大桥成功合龙通车,在桥东和桥西建设了两个土台举行庆典和演出,后来便成了大桥头演出唱戏的戏台。
青条石铺就的官道犹存车辙,广村河水携着明清旧事潺潺东去。桥头老茶馆里,八仙桌已磨出包浆,友人说这原是阮氏声伎家班排戏处。明末阮自华在此创黄梅调前身,侄孙阮大铖携戏班北上金陵,将皖江小调唱成梨园新声。三百年后,丁永泉又在此组建戏班,把乡音送进上海滩的霓虹里。有风拂过,脑海里闪现阮大铖在石濑阁排新戏,程长庚于古驿道练身段,丁永泉领班子渡江闯码头的光影。
我们在复建的“小六戏台”前驻足。忽听得弦索叮咚,原是《夫妻观灯》《打豆腐》的调子从后台漫出。但见王小六踩着鼓点亮相,身段里分明映着程长庚的徽班遗韵。当年那位“京剧鼻祖”的祖居,不正在怀宁石牌镇么?戏文里的插科打诨,竟串起半部中国戏曲流变史。
我站在复兴村大桥头的条石桥上临风而立,在风的气息里翻阅往昔时光。恍惚中,时光停滞,光阴流转,大桥头老街上人头攒动,当官的、商人、农家,男人女人、老人少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舞龙灯、舞狮子、杂耍艺人花样地表演,卖糖葫芦的、卖糕点的、卖胭脂水粉的,吆喝声、锣鼓声、戏曲声,声声入耳……当家的牵着我的手穿梭于人流中,年轻俊俏的我左顾右盼,满眼生辉。“你看灯就看灯,看我老婆做么事哦!”当家的冲着那憨痴的汉子吼了一声,拉着我就走。娇羞飞上脸颊,我掩面而逃。耳际只听见丁老六唱道:“我家住在大桥头……”
看着水面漂着零星的桃花花瓣,同行的阿杨突然喃喃道:“我好像来过这里。”我们打趣:“你何时与何人一起来过?”他若有所思,茫然停滞。待夜静星高时,我幡然醒悟,我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之前没有去过的地方或是没有发生过的事,但在记忆里依稀存在,缥缥缈缈,若隐若现,想必这些事与物在前世就种下了“因”,都是有缘人。原来这皖河两岸,戏里戏外都是人间。
千载悠悠,往事成烟。站在桥上回眸,大桥头楼房林立,柳门竹巷,停僮葱翠。“小六戏台”上传来鼓乐鸣鸣黄梅悠悠,黄梅戏经典剧目《夫妻观灯》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将在这里传承千年万载。小六豆腐坊也没打烊,乳白浆汁从磨缝里渗出,仿佛流淌的月光。“手工制作”早已成为餐桌上的经典,白得娇嫩,味是乡愁;还有村民用传统方式种植加工的茶叶、控糖米、小红薯等,都诠释着复兴村的岁月安好与时和岁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