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患绝症已有半年时,我却因病在南京住院月余。我知道,病危中的父亲正在急切地盼着我回去。彼时,我心焦如焚,归心似箭。“栀子花开如此可爱,挥挥手告别欢乐和无奈,光阴好像流水飞快,日日夜夜将我们的青春灌溉……”车上邻座女孩的手机里放着忧伤的歌曲,渐渐把我的思绪带到遥远的时代。
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爱花,他在东街临街的阳台上种了很多花。每天清晨,父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弓着背的瘦瘦高高的身影,手里端着的斑斑驳驳的印花搪瓷缸,加上几盆红花绿草,构成了当年那个阳台上的一张张灰色剪影。因为我们家男孩多,而父亲又喜爱女孩,所以住在楼梯口的红鼻子薛伯总取笑说:“天天种花,却生了一堆带把儿的。看人家老万,从不碰花,倒生了一窝闺女!”这时候,父亲就会伸出右手,张开宽大的手掌,从额头缓缓抹到下巴,然后停在半空中,跷着大拇指的手掌在空中抖两抖,笑哈哈地说:“你,你还不跟我一样!”薛伯家的人口结构和我们家一样:男多女少。
父亲的“阳台花园”里,最常见的当属牵牛花和瘦菊。“柔条长百尺,秀萼包千叶。不惜作高架,为君相引接。”每到夏季,阳台花架上爬满了紫红色的牵牛花,一条条藤蔓上站列着一队队乐手,一只只小喇叭冲天高鸣,响彻云霄,纵情四野。爬得高的,越过阳台,凌空垂坠,又成了一条花的瀑布。入秋以后,阳台便是菊的天下。青灰瓦盆里立着一株株粉色、黄色或白色的花朵,修长的花瓣有的翻卷如百蛇吐信,有的相抱似千手观音,有的伸展若孔雀开屏。但不畏苦寒的菊花总以一种肃寂孤傲的形象示人,所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常有人说,养花如养性,花品即人品。不知这句诗可曾道出了花园主人的那时心声。不过,牵牛花的勤勉向上、菊花的独傲寒秋倒是像极了父亲。父亲出身在农村,十年寒窗苦读跃龙门,工作后扎根基层独自打拼十几年,后来终于调入县城。他工作勤奋,兢兢业业,但为人憨厚木讷,不善言辞,有着那个时代读书人常有的傲气。
其实,父亲爱牵牛花、菊花,更爱栀子花。
我们家随父亲工作单位搬迁到东门外时,父亲已升任工会主席、支部书记了。这些让很多人羡慕的职位,父亲却在未届满时主动卸任给年轻同志。于是,工作之余,楼下的那块空地便多了一个忙碌的身影。父亲在地头种了一株栀子花。每到六月,天气闷热多雨,这正合了栀子花的脾性。花开时节,父亲总是眉开眼笑地捧了一大捧栀子花回来。一路上,每碰到一位同事他都要举起一朵,用鼻子闻一闻:“真香!”然后乐呵呵地送给对方。到家后,他把手里的栀子花一股脑儿全放在方桌上,然后精挑细选,分门别类:盛开的摆在碟上,含苞的嵌在玻璃杯中。于是,本就不大的屋子四处飘香。
退休了,种花、赏花成了父亲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楼下的花坛种着成片的矮株栀子花。一到端午时节,楼下白雾团团,香气四溢;家里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那是2011年6月6日,端午节。姐和二嫂一直惦记着父亲栽的栀子花,在小区门口拔了两株也要带回去栽。望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想,但愿栀子花开不败,栀子花香不散…… 然而,此后的端午节却因为种种原因家人从未聚齐。一个儿女一根肠,父母总是在失望、叹息和牵挂中度过……
那年母亲生病,从市人民医院第二次住院回来,住在姐姐家。此时正值栀子花打苞的时节。母亲当时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大腿干瘦得除了骨头只剩下一层枯“橡皮”了,臀部也因久坐而生了压疮。父亲终于知道了母亲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本就不善言谈的父亲更是沉默寡言,只是整日默默伴她左右,或递个杯子,或上个药水。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天生坚强乐观的她,性情也渐渐焦躁不安起来。
一天清晨,天上正下着小雨,父亲戴着藏青色长舌帽,身穿深灰色夹克,斜挎着黑色帆布小包悄悄地出门了。回来后,母亲的床头柜上便多了一朵含苞的栀子花。小小的花苞被绿萼裹得紧紧的,只有尖儿露着点白色,带着水珠,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母亲在床上睡着了,静静的。父亲默默地低着头坐在床的另一侧,静静的。那朵栀子花悠然地躺在床头柜上,也静静的。整个屋子一片寂静。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花静无语,却传君千言!不知此时梦中的母亲可曾听到了花语!
待到那朵栀子花绽开时,母亲又要踏上那无望的化疗之路。临别时,父亲一直在车头旁来回打转。姐扶母亲弯腰上车,还未等屁股坐稳,母亲就一只手搭在车门上,急急忙忙地伸出戴了红线帽子的头来:“老头子啊——你在家要好好的,我没事……”听到这一句话,父亲才慢慢转过身去,依旧是藏青色长舌帽,深灰色夹克,斜挎黑色帆布小包,一颠一倒地向欣隆街方向默默走去……此时,只见路旁一丛栀子花正静静地开放。花开人将亡!不知此时的父亲心境如何!但目睹这一幕的我,早已潸然泪下。
如今又是栀子花开的时候,父亲自己却病重在床。今早妻打电话给我说,父亲去年种在阳台的那株栀子花,不知怎的,昨夜花瓣竟萎落了一地。
车终于进站了。我赶紧下了车,裹着雨,匆匆向医院跑去。
我一脚踏入病房:“爸——”“小军回来了!”姐大声说。父亲从昏睡中惊醒,把眼珠瞪得大大的,愣了一会儿,接着便满脸绽开笑容:“总算等到了你回来!”父亲“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再也不肯松开。清亮的双眼盯着我一动不动。空气好像凝固了,只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声,伴着窗外沙沙的雨声。我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噙着泪。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点什么。我赶紧俯下身,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在我头上、脸上来回摩挲着,然后用几近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低声说:“你要保重身体!好好工作,政治上不能犯错误。”他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要把珍珍培养好!”话没落音,一股清流从父亲凹陷的眼窝涌出,又迅速从眼角滚落。我赶忙给他擦干眼泪,然后,站起身,向窗台走去。此时,我情不能自已,只能任泪水肆意奔流,纵情泛滥!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父亲的生命之花凋落了,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我能用“父亲”一词称呼的人了!
“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的心海……”待到明年花开时,我再也找不到那个赏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