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淮南高新区三和镇徐洼村了。
武王墩发掘现场白色大棚上,矗立着几十只棕扇尾莺,举着翅膀叽叽喳喳,然而一振翅就飞了起来,它们将土堆甩在身后,笔直地向着寿春城飞去。
曾经附着于土堆之上那些碎片、零散、无序的文字,那些光与影,声与形,那些显赫的皇权贵族,争权夺利,金戈铁马的所有东西,也许就是我们脚下的泥土,如今,牲口和我们,甚至鸟儿毫无敬意地打乱这座王陵的肃静。这些葱郁的植被和黄色的泥土继续镇守一个王朝深藏不露的秘密。
武王墩的命名,并非与“武王”有关,而是源于地名误传。据当地守墓人的说法,武王墩的名称是由于附近村子有姓武和姓王的人家,因此得名“武王墩”。武王墩的名称也可能源于口耳相传的称谓“武王”,但其原始意义已不可考,且“墩”在此处意指土堆,形容墓地高高隆起的形态。也有人猜测“武王墩”这个名字可能来源于当年的守陵之人称墓主为“吾王”,久而久之变成了“武王”。另一种可能是楚国被秦国灭后,后人以“吾”字铭自己的亡国,进而传为“武”。
只有走进才有现场的感觉。把深埋于厚土中隐藏久已失踪的秘密,考古人员用抢救性发掘,找到藏匿解密的钥匙,唤醒一个远逝的王朝。
沿着大棚转了半个弧度,那片令人敬畏的“甲”字形大墓赫然在目。你一生波澜跌宕,年轻时做了太子,成为储君。然而,17岁时却被迫做了秦国质子,10年人质,你有幸成为秦昭襄王的乘龙快婿,27岁你从虎狼之口金蝉脱壳,成为楚国国君,你叫楚考烈王熊完。
滔滔淮水,巍巍楚山。穿越2262年的时空,我们和你在此久别重逢。这片用巨大枋木构筑的“亚”字形墓地,中心为棺室,四周各有一个边室,整个棺室被隔为九室,戏称“八室一厅”。你将自己和数量惊人的青铜礼器、生活用器、漆木器、乐器、玉器、铜箭矢、俑等,组成一个浩荡的阵列,在地下演绎着活色生香市井繁华。但不知为何,武王墩大墓在金黄的原野中,孑然独立。当看完这片淮水旁的墓地,我突然联想到更多楚国的悲壮历史。
我想,当一轮殷红的太阳跃出地平线,世界倏地蒸腾并浩浩汤汤时,心中为你陡生悲怆,忽有岳飞笔下“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大意象大写意。在弱肉强食,战乱纷争的战国时期,你执政25年中,做了许多波澜壮阔令世人震惊的事。你灭鲁救赵,合纵连横,指挥五国攻心伐秦。其间你身披铠甲,骑在战马上,手中的长剑直刺青天,犀利的眼中却满是腾腾杀气,黄河两岸,东海之滨,巴蜀云南,战马奔腾,鸣镝穿梭,还有在尘土飞扬中激昂的战鼓声。我坐拥淝水庐州,又能畅想淮水楚山端的淮南寿春,内心沉实。我思量着考烈王为躲避大秦锋芒,将国都由汉水东迁至寿春,努力发展经济,恢复民生,繁荣文化艺术,国力得到空前提高,国都呈现出舟车鳞集,冠盖喧阗,官省吏舍圜圚万家,淮水夹岸二十余里,市肆栉比,居民数万户。大有“红灯十里帆樯满,风送前舟奏乐声。”你以卓越的政治与军事才能使得楚国成为战国七雄之一。我默念着你与淮南与寿县的关系,这些名字中迎面而来的分量不断给予我雄浑与壮阔。
面对大墓,我的思绪穿越时空。当年,国都寿春那月下翁城,习武声和朱门沉沉歌舞的击节声,那厮马嘶鸣,弓箭折断的迸裂声和美人账下舒软醉迷的呢喃声,都融化在这片寂然无声的墓地中,只有寒蝉呤唱一支支悲怆苍凉的秋歌。
留在武王墩这片泥土的是楚国迁都后的历史文化,这里埋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展馆中大小不一的铜簇箭和墓外围的车马坑,让我联想到战国七雄征战杀伐,也许廉颇、白起、王翦、李牧这些名将当年就是乘这种战车,弯弓搭箭,纵横八荒。然而,渺渺远古,史不从人,楚国先民们一次次与秦大战,一次次重建家园,最后,还是没有逃脱亡国的命运。
我惊讶于一件件艺术杰作的复活,它在鸿蒙荒凉的泥土里,美颜在尘封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地漏去,也从不敢幻想未能走入现代生活的光圈,与我们炽热的目光对视,心甘情愿地将你固守的心声吐露。大铜鼎、“九鼎八簋”、木俑首、楚系墨书文字、龙凤图漆木案、“阜平君”铭铜虎座、编钟、青铜圆鼎、蒸锅、玉佩等,它们虽沉寂地下两千多年,仍是四壁苍苍,光彩四溢。大鼎凸起的兽面纹仍清晰可见,迎着光,铜色依然锃光瓦亮,至今还能感受幽暗深处一种热辣的灼烤。
一个民族大凡自觉或不自觉地善用一种陈列方式展示他们先人往昔的辉煌及其独具的魅力。而武王墩大墓出土的文物,可窥探这片土地上绚丽多彩的生活图景,认识先人超高技艺和独特审美。大量出土的漆器形制、纹饰、色彩等巧夺天工依然色泽如新;案、木俑、镇墓兽等,造型奇异,色彩灵动。图饰漆色有深沉的黑、艳丽的红,对比鲜明,极具浪漫主义色彩;一幅精美飘逸的暗红漆彩木案,宛如现代工艺制作,极为精巧。“要追寻楚文化的浪漫与瑰丽,必不能错过有着独特风格和艺术魅力的楚漆器。而在中国七千年的漆器制作史上,楚漆器正是漆艺术发展的第一高峰。”省考古所方玲介绍道。
我们目击和旁听更多的楚国来自不同地区先民,有繁衍在卫蜀云南高地人群,有南下黄河上游人群,有西行长江中下游人群,人口的迁徙带来文化的传播,相遇、碰撞、整合,楚国吸收不同区域的文明因素,海纳百川,传承、创新和发展了种养殖和铸造、建筑、纺织、手工等工艺技术。考古人员提取超200平方米的竹席,虽成色发黑,但条条缕缕,经纬分明,楚人编织的竹席工艺和今天大同小异,这充分说明了新生与衰老之间昭示着一种永恒。
我们还是注视眼前的武王墩吧。
它宁静而又喧嚣。说它宁静,因为它经过两千多年的沉睡,习惯性浓缩成历史文化的积层,那积层沉淀着盖棺论定或待人评说的人物事件、生活习俗等,这些文物标本般地如化石一样凝固不变,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宁静。何为喧嚣?那些幽藏于岁月积层中垂目入定,但又不甘寂寞的历史、人物、文化、风俗,它们会推开历史封闭之门,抖落一身尘土,带着那个时代的语言,与我们对话、交流。让我们赫然感到历史的河流从过去的幽谷中澎湃奔出。这不是一种喧嚣吗?
其实,说武王墩是半部楚国史,不如说是一座楚文化博物馆。这历史文化,用一种葱郁和明亮,不露声色地润泽着尘封的古老。它的底座,就是古风盈盈的楚都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