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苗
那棵乌桕树在我心里已“住”有几十年了,因为乌桕树下,是我的家乡,更有我的童年。
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家旁边的一条小河清澈见底,家里的水缸除了“天落水”之外,父亲还到小河里挑水倒满。小河东侧的河岸有一些高大的杂树,有榆树、朴树、苦楝树等,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乌桕树。
儿时的农村,总有一些神秘的事情让我们捉摸不透。大人们会不厌其烦地叮嘱小孩:“不要乱碰乌桕树。”于是,在很多孩子心中,乌桕树成了一个神秘的存在。
夏天的乌桕树,枝繁叶茂,它的根部深深地扎到河岸里,树干部分裸露在水面。
有一次,我拿着网兜在河里摸鱼,临近乌桕树的时候,既想接近又怕接近,因为乌桕树根部下面的水里往往比别处有更多的鱼虾,但乌桕树下有风险,“洋辣”毛虫特别多。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小心翼翼地用右手往树根下摸去,当手触到游动的鱼儿,我迅速举起网兜,抓住了一条有半斤多重活蹦乱跳的鲫鱼。我赶紧从河埠头上岸,手捧鲫鱼兴奋地跑回家,将鲫鱼放到水缸里,鱼儿立即扎了一个猛子,尾巴甩起的白亮亮水花溅到我的脸上。
我想,今天运气真好,再去抓一条。我返回小河边,见几个小伙伴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我也流露出得意的神情。我正要走向河埠头时,突然发现乌桕树的树杆上有一只刀螂注视着我,那是我最喜欢的小玩物。它转动着三角形的头部,举了举右“大刀”向我示意,当我举起右手准备捉它时,它却往树上爬去,我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我捉刀螂心切,便赤膊抱住树杆,跟着刀螂往上爬,我爬一下,它也爬一下……几次伸出手就是够不着,细小的枝杆支撑不了我的身体,我不敢再往上爬了,眼睁睁的看着头顶上的刀螂,就是没有办法。这时,我的上半身感觉火辣辣的痛,赶紧爬下树来,定晴一看,身上粘满了许多绿色的毛毛虫,这种虫子就是“洋辣”,非常喜欢寄生在乌桕树的树干上,毛刺中含有毒性,一旦被刺到,就会感到剧烈的疼痛和瘙痒,甚至会引起过敏反应。
这时,有一个小伙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坏笑,我知道他平常捣鬼是出了名的,怀疑这只刀螂就是他事先放在树杆上的,引诱我去捉它。糟糕,我上当了!这时,疼痛得由不得我多想,咧着嘴,我忍着痛痒急急忙忙跑回家里。
童年不懂事,长大后才明白一个道理:一时看到喜欢的东西,要有防备心理,不要被它表面的美丽所迷惑,弄不好是个陷阱,掉下去了才会清醒。
母亲见状,用嗔怪的口气边说边用火柴点燃草纸卷,用烟熏肿痒的皮肤,然后再用肥皂水涂在上面,过了大半天,就不痛不痒了。几十年过去了,我现在想想这事还会起鸡皮疙瘩。
暮秋初冬时节,儿时的我不会欣赏色彩斑斓的乌桕叶,眼里只有枝头挂着的一簇簇黑珍珠似的果实,有的外壳爆裂脱落,露出雪白的桕腊——犹如“爆米花”,乌鸦、斑鸠在枝头间蹦来跳去,啄食这白色的种子。
我让父亲将一把锋利的弯刀安装在竹竿顶头,然后站在桕树下抬头将生果的细枝条割下来。树梢头的枝条够不着,我骑在小伙伴的肩膀上去钩,有时割下的枝条掉下来落到头上,也不觉得疼。
摘下的桕子,送到镇上供销社,卖掉换几个零用钱。收购部摆放着几只大木桶,营业员先捧起桕子看看质量,颜色雪白的是上等,可以卖到两毛钱一斤,颜色泛黄或者转黑就降级收购。我曾经好奇地问验货的营业员:桕子派什么用场?他说,这桕子包裹的白大衣是蜡质层,也称“桕蜡”,可以制作高档香皂、蜡纸和蜡烛等;里面的种仁可以榨取“桕油”,提炼油漆和油墨。
多年以后,读到茅盾先生的小说《水藻行》,他从中写道:“乌桕树们是农民的慈母;平时,她们不用人们费心照料,待到冬季她们那些乌黑的桕子绽出了白头时,她们又牺牲了满身的细手指,忍受了千百的刀伤,用她那些富于油质的桕子弥补农民的生活。”
乌桕树有经济价值,也有文化价值,它承载着人们的乡愁。鲁迅先生离开故乡后,也时时回望故乡的乌桕树。在他的散文《好的故事》中,写到了乌桕,有很美的场景:“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映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个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
鲁迅的文学作品里,有枣树,也有皂荚树,但写得最多的还是故乡的乌桕树。
儿时的乌桕树,现在哪里?家乡的小河还在,河道两岸砌了石块,东侧道路铺上了柏油,还安装了护栏。当年的一丛乌桕树不见了,只有一棵野生的皂荚树从石缝里长出来,斜着身子伸向小河,树冠将河面盖住了。我沿着弯曲的小河走遍整个村庄,找不到一棵乌桕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