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解放
有一天，坐在公园凉亭里休憩，忽然被一阵熟悉的声音吸引，原是旁边一位老大哥捧着平板电脑在播放《西游记》。投去一眼，正是“斗法降三怪”中“隔板猜物”的片段。这剧情我烂熟于胸，不知看过多少遍，但仍禁不住投眼到屏幕上。只见赵丽蓉扮演的车迟国王后往柜子内放入一套宫衣，挂上铜锁，命人抬出去，让羊力大仙和唐僧猜是何宝贝？羊力大仙说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唐僧猜为“破烂流丢一口钟”。车迟国王脸色一沉，斥唐朝和尚无礼，敢笑国中无宝。王后遂开启柜子，原先簇新的一套宫衣已变成一件破旧的僧衣。
这一幕很容易使观众望文生义。唐僧明明说是一口钟，怎么是一件僧衣呢？其实当年《西游记》首播，柜里摆的是一口破烂的小铜钟，后来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钱钟书发现问题，写了一篇观后感，发表在上海《新民晚报》副刊，指出“社稷袄”与“地理裙”变成的“一口钟”，并非一座铜钟，乃是一件长外衣或斗篷。于是剧组从善如流，特意重拍作了更正，使我们现在看到柜子里的是一件破僧衣。
“一口钟”在古代是一种长而无袖、左右不开衩的外衣或斗篷，人穿身上，形似寺庙的座钟，故名“一口钟”，亦作“一口中”或“一裹圆”。相传南朝大臣周弘正年少之时，喜欢穿“绿丝布袴，绣假钟”。明代方以智《通雅·衣服》解释说：“周弘正着绣假钟，盖今之‘一口钟’也。凡衣掖下安摆，襞积杀缝，两后裾加之。世有取暖者，或取冰纱映素者，皆略去安摆之上襞，直令四围衣边与后裾之缝相连，如钟然。”
在《西游记》《警世通言》《荡寇志》《官场现形记》《泪珠缘》《九尾狐》等明清小说中，屡有“一口钟”出现，可见当时已流行这种服饰了。清《黑龙江外记》载，清代官员公服亦用“一口钟”，常穿在补服（补褂）外面，但不能与礼服（蟒袍）同穿。满语里叫“呼呼巴”，意为“无开禊之袍也”。
古代对西南少数民族女性的桶裙，也称“一口钟”。乾隆年间黔西学正余上泗有诗：“妇女翘然戴角冠，笑他道士礼金坛。苎麻织就亲裁剪，一口钟裙胜绮纨。”在文旁注释道：“因裙如桶，无折，俗谓之‘一口钟’。”至于彝族独具特色的“查尔瓦”，就更像“一口钟”了，著名作家汪曾祺两次提到在西南联大时，看见朱自清披着一件蓝色毡子的“一口钟”，远看像一位侠客。
清末民初时，穿“一口钟”在上海妇女中非常时兴，甚至成为上层女性冬季的主要外衣之一。《清稗类钞》说：“上海繁华甲于全国，一衣一服，莫不矜奇斗巧，日出新裁。……光绪末，暑则雕毛扇，寒则风帽、一口钟。”《民俗上海·长宁卷》也记载：“上层妇女及时髦女郎于冬季穿甚众，常用鲜艳的花缎或皱纱做面，内以洋灰鼠或洋狐肷皮为里。”张爱玲小说《色·戒》中一开头提及的“黑呢斗篷”，正是此物，所以接下去又写道：“易太太是在自己家里，没穿她那件‘一口钟’，也仍旧‘坐如钟’，发福了……”
在我们浙东旧俗，新生儿满月（亦叫“剃头”），外婆家送去的礼物中除银锁、桃核篮、虎头鞋、虎头帽、抱裙等外，还有“一口钟”，即棉布披风，直领，表面多为红色，有吉祥喜庆的图案。有的披风无领，添一顶帽（斗篷），考究的则在帽沿缀上一圈绒毛或挂两颗绒球。早年乡间的冬天，常见有孩童披裹了“一口钟”，艳丽的纹饰映衬着红彤彤的小脸蛋，煞是可爱。不过如今已见不到了，连“一口钟”这个名称也渐渐走向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