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爽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当年日寇铁蹄肆虐,滨海小城瑞安也未能幸免。那段苦难、屈辱与抗争交织的岁月,被一位老人以颤抖却坚定的笔迹,逐日记录在泛黄的纸页上。这位老人,就是张棡。
张棡(1860—1942),字震轩,号真侠,汀田街道人,毕生从事教育事业。自1888年起,他坚持每天写日记。晚年国家危难,他虽年届八十,仍心系时局,尤其关注抗战。其1939年至1941年的日记,是那段黑暗岁月最真实的见证,为我们研究温州乃至浙南抗战史留下了极其珍贵、触目惊心的一手史料。这些日记,是血泪的控诉,也是日本侵华的铁证。(编者注:本文所引日记原文均严格按原始文献转录。个别表述,属历史语言现象,非录入讹误。为存文献本真,未作现代规范化处理。特此说明。)
1939年:血色初染飞云江
1939年,侵华日军的魔掌无情伸向瑞安,日机频繁空袭,给瑞安人民带来了无尽的恐怖。张棡日记详细记录了这一切。
二月初一。初春,凄厉的空袭警报第一次撕裂瑞安的平静:“晨闻人传,昨日寇飞机到郡即轰炸县政府,计炸毙十馀人。又来瑞于飞云江用机关枪扫江中渡人汽轮,亦死数人。”这寥寥数语,是日军暴行在瑞安大地上留下的第一道血淋淋的印记。张棡在日记里沉痛地控诉:“倭人如此横暴,真可谓惨无人道矣!”
恐惧的阴云迅速笼罩全城。三月初五至初七,瑞城警报频响,人民陷入极度恐慌,纷纷逃离家园。张棡的记载令人窒息:“投有四十个弹,恐温州全城糜烂不堪设想。”“我瑞城亦因警机乱叫,各绅商民户无不纷纷挈眷远窜,此种景象,较凶年流离尤惨也。”
此后,轰炸成为常态。日军持续不断的轰炸让民众惶惶不可终日。张棡的笔尖蘸满悲愤,在四月初五再度痛斥:“昨日郡城又遭日寇投十二个炸弹,计被炸地点为五马街、小南门、东门及杨安山各处,炸死者有二十馀人,日寇可谓惨无人道矣。”
1940年:燃烧弹下的炼狱
如果说1939年的轰炸是噩梦的开始,那么1940年,日军则将这种暴行推向了惨烈的高峰,将瑞安拖入了人间炼狱。
七月初五,三架敌机在瑞安西门、南门疯狂投弹:“炸死团兵四五人,江中福建商船连炸沉数只,炸死者亦多。”八月十一日,三架敌机在瑞城南门外码道头投下两个烧夷弹:“赓春、赛春两酱园及就近商店一齐起火,延烧至西门头止,计市面数百间,不知其损失若干。”九月十四日,五六架敌机飞赴瑞安投弹,瑞安西门外一带民房、市店尽遭烧毁,约有三百多间,有一老人、老妇、一小子被炸死,伤者不计其数。
真正的惨剧发生在平阳鳌江。八月初一,平阳、鳌江两次被炸。第一次炸毁地方银行及市面;第二次重磅烧夷弹直坠防空洞:“毒烟逼入沟中,无可外避,遂至闷死沟中者,计有一百五十七人,可谓惨矣。”一百五十七条鲜活的生命,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毒烟活活闷杀!这不仅是屠杀,更是对生命尊严最极端的践踏。张棡用“惨矣”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温州市区同样遭受轰炸,张棡直喊“真空前之浩劫也”。八月十三,郡城东门外乍鱼巷一带被日机狂投烧夷弹,市屋延烧约三四百间,人口死伤众多。八月廿七日记:“昨日之炸,惨不可言,无不心胆破裂。”“闻昨机炸郡,小南门、双门、西郭、东门四处均有,而小南之轮船埠老司及小南大石桥各商店无不遭其蹂躏,生命财产又付之一炬矣,可胜哀哉!”“小南门外大石桥已遭炸断,桥下压死无数,河水为之统红。”
面对如此惨状,张棡悲愤难抑,写下《悲秋杂感》二首,其一曰:“轰轰一炬破空来,顷刻繁华市化灰。漫道觉皇能救劫,伤心社庙亦罹灾。栖梁燕去巢皆覆,遍野鸿嗷听更哀。何日铸农销剑戟,八风奏凯舞强台。”其二曰:“开轩面圃话桑麻,男可扶犁女浣纱。击壤歌衢忘帝力,吹豳饮蜡乐田家。纷纷旁午军书急,户户抽丁调遣加。但愿编氓勤训练,齐心杀贼振中华。”
十一月中下旬,日机的肆虐变本加厉。十四日至十七日,敌机连续多日疯狂轰炸扫射瑞安城区及塘下、场桥等乡村。十一月十五、十六日,轰炸东门外四柏巷、东郭庙、集真观、西门外、小沙堤等地,炸死多名儿童、妇女,多处楼房被炸毁。十七日,永嘉梧埏谷同春酱园数十人被炸死。
1940年的瑞安,在燃烧弹的烈焰和常规炸弹的轰鸣中,生灵涂炭,真正成了一片哭泣的焦土。
1941年:沦陷的泣血见证
1941年4月,日寇的铁蹄踏破了瑞安古老的城墙。这是瑞安历史上第一次沦陷,这段历史,成为瑞安人民心中永远的伤疤。张棡以其史家的冷峻与文人的悲愤,如实记录了城陷时的混乱、当局的不作为以及日军的暴行。
三月廿三(4月19日),灾难降临。“八句钟见有日机数架自北飞南,连投炸弹”,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全城,“瑞城人无不走避”“真惶惶不可终夕矣”。“俄闻昨夕十句钟,瑞城南门外日兵已数百登陆,城中人逃避一空。”一场惨绝人寰的大逃亡在黑夜中上演:“当纷纷逃出时,拥挤不堪,老者少者有踏毙、有落河,惨难罄书。”而本应保境安民的地方当局,其表现令张棡愤恨至极:“县衙内官长、科员、卫兵如鸟兽飞走,阒其无人。”官吏们抛弃了职责,更抛弃了满城百姓,率先逃命,“乱世无秩序,贪污偏先遁,不肖之官,真万死不足蔽其罪”,张棡悲愤地写下四首律诗,直斥这奇耻大辱:“一夜军嚣忽弃戈,全城齐唱董逃歌。”痛陈民众的深重苦难:“涨尽云江是泪波”“遍野有哀鸿”。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城陷之后,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日寇及其裹挟的流氓地痞,在瑞安城乡展开了疯狂的烧杀淫掠,罪行罄竹难书——
肆意掳掠:“凡城中殷户有囤积者,有日本兵指使,于是城乡各流氓纷纷入城抢夺。”项荫轩、项赓虞、王楷、王超六、李大同等富商大户及店铺,“无不罄卷而空”,“人口拆散不知存亡者亦无数”。
滥杀无辜:“日兵游前池,见农人聚观,一兵即肆放一枪,竟死一人。”“日人来蟾池巡察,见一妇掠之,其六旬老父向之跪求不允,亦遭刺死。”张棡悲呼:“乱世生命,真鸡犬之不如,伤哉!”
奸淫妇女:“妇女被日人奸淫者亦不知凡几。”这是张棡日记中明确记载的日军性暴力罪行,虽着墨不多,却字字千钧,揭露了侵略者最卑劣无耻的兽行。
破坏设施:为控制与掠夺,日军“瑞之北门外桥及杨家桥等均被日人拆断,各城外遍布铁丝网,断人行路”。交通断绝,更添民众苦难。
面对官府溃逃与敌寇暴虐,张棡又愤怒地写下《四一九瑞城沦陷纪念》:“今年孟夏四一九,我瑞无端失官守”“上慨食肉多鄙夫,下悼民生唤奈何”“飞云江上倭艇来,全城老幼通宵走”“飞机轧轧压头低,魂惊汤火命如鸡”“逾城争寻荒山窜,呼儿唤女声惨凄”。这不仅是沦陷的实录,更是对战时社会百态、官场黑暗的深刻揭露:详尽回顾了沦陷当夜的惨状,痛斥官吏的渎职。
张棡的日记记至1942年2月22日,一个月后,这位带着对家国沦丧的无限悲愤与对未来深切忧虑的老人,含恨离世。
瑞安的苦难并未随着张棡的离世而终结。他身后的小城,仍在血火中煎熬。1942年“七一三”事变、1945年1月20日至23日、1945年5月25日至26日,瑞安又经历了三次沦陷。1939年至1945年,日机反复轰炸,日军四次入侵,瑞安这座千年古城,承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值此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张棡的日记为我们还原了那段血与火的苦难岁月。这些泛黄的纸页里,没有宏大叙事,只有被炸断的石桥下“河水为之统红”的细节;没有抽象的历史结论,只有防空洞里157具窒息尸体的惨状;没有英雄传奇,只有老父为护女跪求日寇反遭刺死的悲鸣。
这些浸透血泪的文字,是侵华日军在瑞安乃至浙南地区所犯罪行的铁证。它时刻警示着我们:勿忘历史,铭记苦难。深刻领会“落后就要挨打”的惨痛教训,唯有国家强大、民族团结,才能抵御外侮,实现国泰民安,使中华民族傲然屹立于世界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