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11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瑞安日报

老宅无言 井水长流

日期:08-25
字号:
版面:第00004版:云江潮       上一篇    下一篇

    少年时,每每和同学提起我家有一口水井时,他们总是睁大眼睛,露出艳羡的表情:“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好吗?”

    上世纪七十年代,瑞安经常大旱,一口水井犹如珍宝,更何况这口井还在我家里面。我带几个要好的同学参观:老宅是一幢三间二层的楼房,前面有庭院,庭院的左侧是大门,右侧是个花园,种着几棵竹子和一些花草;楼房的后面,右边有个小小的园地,种着南瓜和豇豆;左边廊檐下,有一口水井。

    “下雨天也可以打水啊!”望着井上的屋檐,同学们惊叹不已。“是的,晚上也能。”我指着檐下的灯,自豪地说。同学紧握我的手:“下次没水,我到你家打水,你可要开门噢!”“当然!”我胸中涌起的快乐无与伦比。

    我六七岁时,常见外公在家和朋友、亲戚对诗。常来的有一位,是外公的外甥女,我们喊她“九姨”。有一次被外公考问:“阿九,今天的绿茶是潘岱亲戚刚送来的,你就着咱家的井水,对几句如何……”九姨一时还没有佳句。外公紧接着说:“咱家的井水有股清香,你闻到了吗?不像别处有河泥味……”九姨听得一愣。那时外公穿着长衫,身材高大,站在我面前犹如巨人。他那句“井水有香气”,时隔近60年,仍常在我耳畔回响。

    由外公,我想到外公的父亲——我的曾外祖父——洪炳文。

    大概在我二十七八岁时,有天下班回家,看见中堂坐着一个50来岁的先生。妈妈介绍:“这位是沈沉先生,他是研究你曾外祖父的专家。”他起身与我握手:“我以前名叫沈沉,现在叫沈不沉。”那时我很惊讶,这是经历了多少沧桑但是又不屈服的人呢。他对我曾外祖父的研究让我愧疚,若非他的研究,洪炳文这位清末著名剧作家、诗人的大量诗作、剧作,包括《月球记》《电球游》等科幻奇文(其中一些情节竟与当今一些科学成就不谋而合),根本不会被世人所知。我们洪家后人,竟未曾向他表示心底的谢意。

    我家这房子,就是曾外祖父主持建造的,尤其是这口井,体现了他的巧思:井一半在我家后院,上有屋檐遮盖,属于阴井;一半在与邻墙的半米空隙里,能晒到太阳,属于阳井。正因此,无论白天、夜晚、晴天、雨天,我家都可以打水,难怪同学们那般羡慕。

    他们站在我家中堂里,惊叹:“这么大!可以摆酒席。”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家生活都不宽裕。一天,瑞中同事说每人出一元钱“兜拢吃”,地点选在我家。那晚就在中堂摆了两桌,大家觥筹交错、大快朵颐,竟惊动了梁上的燕子。几只燕子飞出鸟窝,在我们头顶盘旋,似与人语。大家都是语文老师,见此情景诗兴大发,“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只有坐在燕巢下面的两位同事愁眉苦脸,担心鸟粪掉落。端菜的母亲见状,赶紧拿来父亲的旧草帽,让他俩戴着。大晚上戴着草帽吃饭,那样子滑稽极了,同事们一边喝酒一边取笑,有个同事还唱起日本电影《人证》的插曲《草帽之歌》:“Mom, do you remember that straw hat……”那样的快乐宽阔而绵长,如今哪里寻得。

    我母亲曾说,早年中堂有前后隔断,里面可以做一个大教室。那定是大舅舅洪彦超所用。他是洪炳文长孙,诗才颇佳。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曾在老宅招徒授课,贴出的招生广告幽默风趣,以瑞安话读来朗朗上口:

    彦超先生,英年积学。

    在家补习,国文数学。

    补习成功,包考中学。

    每科学费,一元五角。

    快来报名,机会莫错。

    这打油诗当时在瑞安口口相传。可惜,我只读过他的诗句,却不曾见过他的面。

    中堂前的庭院宽敞洁净。夏日傍晚,父亲便会打上好几桶清凉的井水,一遍遍冲洗地面,待天黑暑气全消,他搬出竹床板让我们纳凉。

    母亲洗完碗出来,对我说:“娒,你唱一段《拷红》吧。”十几岁的我,嗓音清亮,开口就唱:“夜深沉,停了针绣,和小姐心谈心,听说哥哥病久……”每每唱到这儿,母亲也跟着哼起来:“他们心意两相投,夫人你能罢休便罢休……”月亮渐渐升高了,竹影斜了过来,父亲在竹床上鼾声渐起……

    几年前,这老宅随着南门旧城改造而消逝。然而,老宅中的欢声笑语,连同那古井的水,依然在我心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