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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瑞安日报

立秋读帖

日期: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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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0004版:云江潮       上一篇    下一篇

    河南安阳,高温预警,正值立秋节气。

    阳光倾泻而下,热辣辣地炙烤大地,密布的热浪翻涌而来。我随着人流挤进中国文字博物馆的阴凉,宛若干渴难耐的鱼寻得一丝存活良机,片刻间燥热得以平息。

    步入展厅,仿佛立于历史长河之舟,一阵清风拂过耳际,聆听一幅幅字帖的“语言”,它们或悬于壁上,或收于玻璃柜中,有着“春来江水绿如蓝”的鲜活,含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灵动,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巧,更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绚丽……

    一场秋雨,半盏韭花。杨凝式的《韭花帖》属于秋日,最宜秋雨初歇时去读,天地如洗,疏朗明净。这位历经五代乱世的“杨风子”,在午睡后饥肠辘辘之际收到友人馈赠的美食,信笔写下六十三字的“谢帖”,此乃午睡醒来的随性之作,信手拈来竟成千古佳帖。字帖疏可走马的章法间,字字仿若闲庭信步的雅士,举手投足间,尽是雅逸风流。字里行间留白之处,似有秋风拂过,字间既气脉贯通,又有含蓄的顾盼。黄庭坚曾赋诗叹曰:“俗书只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眼神停留于帖中“当一叶报秋之初”的笔意,忽而了然:在命运的洪流中,在跌宕的生活里,他以佯狂为盾,却用最温柔的笔触留存了人间至味。眼前所读的岂止是书帖?此乃乱世文人将生活嚼出了“人间清欢”,于笔墨间留下最动人的“舌尖风雅”。

    《鸭头丸帖》里,王献之(字子敬)给友人的便札仍携着药香。想必是友人推荐的鸭头丸疗效平平,他便提笔抱怨:“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寥寥十五字,却如清溪缓淌,流美俊秀,墨色由浓转淡,似药汤渐凉。鸭头丸为何物?李时珍《本草纲目》有此记载:“鸭头丸治阳水暴肿、面赤烦躁、喘急、小便涩,其效如神,此裴河东方也。”李时珍笔下“其效如神”的方子,在王献之这里却成了生活琐记。在《世说新语·德行》中故事另有后续: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弥留之际,他唯一遗憾竟是“与郗家离婚”。这一凄婉哀怨的故事亦藏在《奉对帖》的笔墨里。“书法雅正,雄秀惊人,得天然妙趣,为天上神品也。”明末清初,鉴藏家吴其贞如此赞誉《鸭头丸帖》,我却从千年前的药方里嗅到人间烟火味,那是未加任何修饰的生活本真。

    在陈列的展壁上,宋徽宗的《牡丹诗帖》如一把锋利之刀,切割着光阴的星钻,似有铮铮之声。一日欣赏牡丹花时,宋徽宗惊喜地发现,同一棵牡丹枝干上竟然开出了一朵深红一朵浅红的花朵,他高兴地吟出了这首《牡丹诗》。《牡丹诗帖》中“深红”“浅红”的并蒂花开,被他用铁画银钩定格成永恒。作为瘦金体的代表作之一,那硬若铁丝的线条,那凌厉的撇捺间,那擒纵自如、收放有致的运笔,那份“天骨遒美,逸趣蔼然”的雅韵,同样藏着一位帝王对美的理解与执着。

    展厅转角处,于怀素的《自叙帖》前驻足良久,挪不开步子,震撼于眼前的曲折盘绕,飞动流荡,从头至脚,畅快淋漓。那笔画游丝般行进,连绵不绝地延展,给人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身体甚是艰难地从其遒逸中抽离出来,初时实在是难辨所书内容,翻查资料后方知是怀素自述学书经历,并录有颜真卿、李白、戴叔伦等诸多名士赞诗。脑海中便浮想联翩:一日酒酣兴至,怀素悬腕疾书,六十余分钟一气呵成,笔势优美狂放,尽显至情至性。狂草时如电影《卧虎藏龙》里剑客月下起舞,枯笔处似墨尽时他的展眼舒眉仰天长笑。两种极致的美在此相遇,既严谨有序,有雷霆万钧之势,又不乏奔放律动,却同样抵达艺术巅峰。

    帖,如此生动,精致,裹挟着随意的味道与气息。杨凝式就着韭花浅酌,王献之蹙眉研读,宋徽宗对牡丹喃语,怀素沾墨挥毫……一幅小帖,纸短情长,跨越了千山万水的光阴,似与故人重逢对话。在泛黄的纸页上,我愿化作一缕立秋的清风,回到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前,被沾了墨,上了毫端,写在了宣纸上,写进了绵长的故事里。

    立秋读帖,读到的是日常烟火,读到的是人间冷暖,读到的是中国文化的古意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