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纵横的江南,有个重要的民间习俗,就是重五(端午)划龙舟。在我的家乡,我们不叫文绉绉的“划龙舟”,直接叫“划龙船”,更显得生机勃勃。
小时候,我只在大人的嘴里听说过划龙船,从来没看到过划龙船。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仿佛一夜之间,划龙船又在母亲河塘河上复活了。
那时我还在塘下中学教书,重五前后,总能在塘河上,看到划龙船的闹热场面。有个朋友家的小酒店开在塘河边上,我们常到他那里小饮。我记得有好几次,几个朋友拿张小桌摆在河边,边吃喝边看划龙船。重五时的风不冷不热地拂过河面,我们在河边端着酒杯,看河里百舸争渡,看河边围观的不时喝彩的美丽姑娘。在这种悠然悠哉的情景里,常常会喝到微醺甚至醉酒,现在回想仍然心动。
有人跟我们一样,也在埠头上摆下小桌子,上面放着粽子、啤酒、水果、香烟,男人手上还拿着一串鞭炮。他们不喝酒,他们是“摆香案”。不一会儿,一艘龙船向他们划过来,靠上埠头,龙船里有两三个人上岸,和摆香案的人交谈几句,便把香案上的东西往龙船上搬。这时鞭炮就“噼噼啪啪”地响起,龙船上有人开始放声高唱,声音响亮。唱的是什么,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应该都是些祝福的好词吧!最好玩的是,龙船离岸后,在歌声和鼓声中,这艘龙船还会向着主人,来回划三次,表示感谢和祝福。
在北方住久了,难免会遇到对南方有误解的人,在他们的眼里,我们南方人身体羸弱,除了做生意,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如果能看看塘河里划龙船的盛况,大概率会改变偏见。
几十条龙船布满宽阔的河面,鼓声震天、龙旗招展,龙船来回穿梭,划龙船的人穿着统一的色彩鲜艳的服装;岸上一层一层观看的男女也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看到精彩处,每每高声呐喊助阵。最有意思的是龙船之间的比赛——两艘或者多艘龙船比试哪艘龙船划得最快。划手们很看重比赛,这关系到一个村的荣誉、力量和凝聚力。参赛的龙船,一字排开,撑艄的艄公精神抖擞,旗手高擎龙旗,鼓手鼓槌握在手,划手们齐崭崭地握着桨盯着前方,一切都是战斗前的可怕宁静,连岸上嘈杂的人声也都消失了。一声哨响,艄公即刻扛艄,在窄小的船头,孔武有力地跳跃着,指挥龙船前进,旗手最大幅度地挥舞龙旗,鼓手拼命地击鼓,划手们动作整齐、力拔千钧地向前劈风斩浪,黝黑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光,河里、岸上呐喊声惊天动地,参赛的龙船势如破竹。也许所有人的动作在专业人员眼里看着都不专业,但是,这种氛围中,讲究的就是个雷霆万钧、压倒一切的必胜气势。
箭一样向前的龙船、整齐划一的划桨、激扬豪迈的鼓声、猎猎作响的龙旗,是我的乡人精神世界最外化的呈现,也回答了南方人到底羸弱不羸弱的问题。近几年,我偶尔也能看到家乡的划龙船。龙船是越来越漂亮了,但划龙船的却仿佛还是原来的那群人,船桨在河里划出的层层涟漪,当然也美好依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真是黄金时代,大多数塘下人都在争分夺秒地赚钱。在我的印象里,连除夕的上午和大年初一的下午,伴着家庭作坊机器的噪音,我的邻居都还在干活,但是,重五节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能够放下手中的活和眼看就要到手的钱,去划龙船呢?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上海电影制片厂曾经在塘下的韩田大河拍过一部跟龙船有关的电影《碧水双魂》,希望有一天,能在我自己的影片中反映家乡的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