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秋
一
7月23日,西泠春拍预展首日,我在现场看到一张书法:
花下相逢岂偶然,法师为我说因缘。
白云点缀细商榷,也拟种海补漏天。
诗当然写得很好,更让我惊喜的是落款:剑秋先生两正 邹鲁
邹鲁是同盟会会员、著名学者、国民党元老。办过报,组织过北伐军、担任过国民党中常委,是中山大学的创办人和第一任校长。这首是他送给“剑秋”的自作诗。两正,正书法、正诗文。
当然,彼剑秋肯定不是本剑秋了。邹鲁先生请“两正”的这个剑秋,姓吴,当过黄埔军校的教官,是抗战时期国民党九十军的一位少将师长,解放战争时还策动集团军总司令起了义。
这次由吴剑秋家属提供的剑秋上款书画印章作品有十六件之多,除了邹鲁外,还有黄炎培、谭延闿等大佬的对联书法,其中黄炎培的书法,写的也是他的自作诗:
子美荒祠俯碧溪,忧端终古大峨齐。
人间留得诗千首,一半吟筇驻蜀西。
剑秋先生两正,蜀游百绝句之一,乙卯四月,黄炎培宜宾
黄炎培是民盟的第一任主席,也是我当年就读学校的创始人。翻找黄炎培日记,1939年4月3日他到宜宾,7号离开,这段时间他经常与吴剑秋唱和往来,这件书法应该就是那时所留。
这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如果有一张上款是你名字的书法挂在你的书房,而这件书法却是八九十年前的一位大佬所写,但那时你还没有出生,所有来到你书房的朋友,都会认为这张书法是假的,然而它确确实实又是真的。
邹鲁先生说,相逢是偶然。这是一个有趣的相逢、有趣的偶然。当然,这样的相逢、这样的偶然,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二
2008年的八月,我带儿子去北戴河,飞机上,跟儿子说:——老爸在那里修了条路呢。——歇,吹牛。儿子一脸不屑。
到北戴河的头天晚上,我们从宾馆出发,沿着海边一路走过去,20分钟后,一条弯弯曲曲的马路横在面前,路标赫然写着“剑秋路”。
儿子顿时茫然了。
我偷偷笑了。来之前做过功课,知道这里有这么一条路,虽然和我八竿子打不着,却是一个很好的谈资。
这件事效果极好,儿子回杭州后,在学校里吹牛:“我老爸可厉害了。他在北戴河修了一条路。那条路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我去过那条路了,超强的,不骗你。”
修这条剑秋路的剑秋,姓雍。
雍剑秋,是民国时期最大的军火商,也是个慈善家,1923年,他捐了2271块大洋修建了这条北起鸡冠山,南至西经路的马路,当地人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条路。1979年重修时,又将马路的最南端延到了海边,从此,剑秋路成了北戴河南北向最有名气的马路。
走剑秋路,先要上一个长长的坡,两旁是高高大大的杨树,还有一段是松树和柏树,上到坡顶往下走,路两旁就换成了诗意的银杏树。盛夏时节的剑秋路,满街都是鲜花,远处是燕山余脉,眼前则绿意盎然,附近还有一个剑秋园。
如果走这条路的人恰巧又与此路同名,是不是也算一个偶然又神奇的故事。这样的偶然,会让人更加珍惜生活的点滴,更加认识人生的美好,更加感觉世界的丰富。
三
北戴河还有另一个关于“剑秋”的故事。
1961年,著名导演谢铁骊在北戴河休养。宁静的环境,大大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柔石的小说《二月》就在这期间被改编成电影《早春二月》的剧本。第二年,谢导请了浙江籍演员孙道临主演萧剑秋一角,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如果有机会碰到北戴河文旅部门的同志,我会建议,可以拿这个“萧剑秋”做做文章。
叫剑秋的人,其实有很多。甚至连姓都和我一样的,也有不少。北方一家知名集团的执行总裁,就跟我同名同姓。我在平台推送的新闻里,经常可以看到他的消息。
今天是8月7日,立秋,我在许多年前的这一天出生,所以名字中有了这个“秋”字,而我又属于“剑”字辈。和我同名的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何而来,他们总以各种想象不到的方式前来相逢。偶然的见到、偶然的听到、甚至偶然的遇见,带给我许多意想不到的感受。偶然,对我们认知的影响,其实要远远大于我们自己的想象。
达尔文说:生命进化的过程像一棵树,树有树枝,大树枝分成小树枝,小树枝再分成更小的树枝,但这些都是偶然。
其实我的出现就是那根树枝——生命本身就是偶然。很多年前的今天,我就是跨越无数个偶然来到了这世间。
四
西泠春拍出现的十六件书画印章,专家最为推崇的,是一张赵熙写的书法。专家说,他的字,有魏晋抄经小楷味,气息高古。
赵熙是清末四川大儒,蜀中五老之一,主修过《四川通志》,极受张大千等同乡推崇,四川人有“家有赵翁书、斯人才不俗”之说。那年暮春,吴剑秋在四川带兵,拎了篮笋走了三日去看望老先生,老先生感念盛情,找了张旧纸,写了两首诗送给剑秋:
春山龙角影森森,一夜惊雷出满林。
在远不遗山谷味,流杯池上故人心。
幕府争传国士知,故应文酒慰花时。
四乡感得军麾静,还餽银茄绿荔支。
剑秋俌戎州军,不远三日之程送苦筍满器,适有旧纸,赋小诗将意。赵熙。
赵熙号称清末第一词人,诗篇用词精妙,援笔立就。诗中,赵熙用“春山龙角”形容笋的形状,用“一夜惊雷出满林”形容笋的成长,又借用黄庭坚居戎州时在流杯池留下《苦笋赋》的典故,感谢吴剑秋的故人情怀。
赵熙数次游历江南,最喜杭州,对笋十分熟悉了解,也创作了大量江南题材的诗词作品,还曾参加西泠印社的雅集。不过他终究也难以想到,八十多年后,他的作品会回到西泠,被另一个剑秋反复抚摩。
邹鲁先生说:花下相逢岂偶然,法师为我说因缘。偶然跟相遇有关,但当相遇连续出现,我们会觉得,其实它不只是偶然,还是——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