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红兰
又是一年了。窗外的银杏，不知何时已镀上了灿灿的金边。午后的风是凉的，贴着玻璃窗子悄悄地走过，便有那扇形的小叶，依依地又坦然地脱离了枝梢，在空中飘飘荡荡，像一封封小小的告别信，最终被风带往视线不及的远方了。我望着，心里并不觉得怎样凄恻，反倒有一丝澄明的静。它们来自自然，又归于自然，仿佛本就应该如此。风是留不住的，叶子也是追不回的。
这光景，倒叫我想起许多人来。他们也曾像这春日里初生的新叶一般，带着鲜亮的、润泽的光，欣然就闯进了我的生命里。那些一同消磨过的、仿佛永远也挥霍不完的午后，那些咬着耳朵说下的、被笑声包裹得密密匝匝的私语，如今想来，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的旧照片，影影绰绰的，温暖固然是温暖的，却总有些不真切的朦胧了。那时的情谊，是顶顶认真的，我们郑重地在心里想，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也是真的。
可岁月到底是个奇妙的筛子。它不声不响地，便将一些细沙似的情分，从我们紧握的指缝里，一点一点地漏了下去。起初是忙，你的信息我忘了回；后来是倦，见了面也寻不回从前那般无话不谈的酣畅；再后来，便只剩下逢年过节，在群发的祝福里，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了。这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像溪流分岔，各自奔赴不同的山海，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同行了一段，自然而然地，也就淡了，远了。
自然，也有那并非自然淡去的。记得曾有一位极为亲密的闺蜜，好得几乎像一个人似的。那时年轻，总觉得能承载对方所有的秘密，才算是真交情。她常来向我倾吐心事，好些话，如今想来，是过于亲密了，她的那些所谓情感我根本不认同，甚至反感，于是心开始沉重。我那时不懂，有时听得心惊，却也不知如何拦阻，只觉得那是她的信任，我须得好生收着。现在却是明白了，人呐，实在不该去听太多别人的秘密，即便别人满腔热忱地来说，也该温和地劝止。知道的秘密太多，于己于人，都真不是一件安稳的事。那些过于沉重的心事，像未经处理的种子，埋在你的地里，谁知日后会长出什么来？即便你早已将那段话忘记，在多年以后，在那个诉说者自己都已不堪回首的时候，你这个“听过”的人，本身就成了那段往事的一个活证据，这便是无心的祸根了。
后来，我们因着一些如今看来不值一提的由头，竟生分了。那缘由底下，或许也藏着这过于沉重的负担罢。我并未与她争执，或口出恶言。我只是静静地将那段情谊，从我生命的脉络里，轻轻地、却又彻底地拂去了，如同拂去桌上的一缕尘，或是踢开脚边一块绊脚的碎石。
心里不是没有过波澜的，但怨尤是一种太黏稠的情绪，陷久了，只怕要先困住了自己。我倒宁愿信那冥冥中的因果，像信这春天的播种与秋天的收获一般。一个人心里若总装着算计，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困在自己织就的网里。我只需远远地走开，走在自己的路上，便好了。
而这路，终究是要向前走的。风物长宜放眼量，前行的途中，竟也真的遇着了些新的、默契而真诚的朋友。这情谊，不像少年时那般烈火烹油，倒像这深秋的天气，是明净的，疏朗的，带着一种恬静的暖意。我们彼此懂得，却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仿佛两株各自生长着的树，根系在看不见的地下轻轻握着手，枝叶却能在同一片天空下，自由地呼吸。不常联系各自安好。
窗外的银杏叶，还在不紧不慢地落着，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金。年轮，便这样一圈一圈地画了下去。那些远了的人与事，我如今想起，心里是平和的。他们或许就像这些风中的黄叶，曾在我的枝头，点缀过一季的繁华。而今飘零而去，也自有他们的归宿与风姿。
我低下头，看着那满地的灿金，心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的收梢。零落的，便由它零落；沉淀的，自在心底成了滋养。秋日之后，尚有长长的晴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