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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萧山日报

做一个心里有光的人

日期: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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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8版:文化 悦读       上一篇    下一篇

  文/半文

  读周云蓬《绿皮火车》。他说,2011年他被寒流驱赶,先在合肥演出,被冷雨淋身,南下绍兴。又遇全国降温,前往大理。住在苍山下洱海旁,大理的房子有明亮的大玻璃窗,可以转着圆圈晒太阳,从早晒到晚。“大理的风花雪月,有一种温暖的催眠效应。如果你刚从北京国贸或者上海人民广场穿越到大理,那你一定会身心涣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苍山下洱海旁,幸福得跟一个白痴似的。”

  我一直对大理、对洱海充满想象和期待,读到这样的文字,对“幸福得跟一个白痴似的”生活更加充满想象与期待。但和大多数人一样,身不由己,对很多的诗意和远方一直止于想象与期待。他接着说:“我还买了三只大小不一的牛铃,有音高的,分别是哆、来、唆,把它们挂在天台上,等着苍山下来的风演奏它们。”

  真好。想象被苍山下来的风演奏的牛铃,纯天然的音乐。我去不了大理,但可以买牛铃。牛铃,是牧铃,亦是乐器。是悬挂在草原最强壮的母牛脖子下那只,亦是交响乐摇滚乐中突然响起的浑厚与悠远。在周云蓬这里,牛铃作了风铃。

  我上网,下单,把对远方的诗意和想象请回到家中,挂在露台檐下。大理的风,吹到了杭州,奏响檐下的风铃,“哆来哆来唆来唆”。风演奏纯天然的音乐,胜过人间的大师。

  我坐在遥远的诗意与想象中,慢慢地翻读《绿皮火车》。

  想起村上的《且听风吟》,主人公听见电台中一个瘫痪者“渴望吸一口海风”的来信,突然感悟生命的韧性。苍山下的风奏响的牛铃和被海风奏响的风铃,突然在我的脑海交汇。一样的纯天然,一样的动听。风之不可见,需借铃来显形。生命之不可测,需借听觉来抵达。有些时候,这个世界是被听见而不是被看见的。

  周云蓬是个盲人。

  这个盲人,被囚禁在无边的黑暗。在黑暗中行走,在黑暗中吃饭,在黑暗中写诗,在黑暗中唱歌。在黑暗中,他从北京到合肥到绍兴到大理,在大理洱海边听苍山的风演奏风铃。此时,风吟成为黑暗中渺小却真实的慰藉,恰似大自然在炎夏送来一缕清凉。他唱歌:

  “有一个孩子,九岁时失明/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从早到晚听着那些电影/听不懂的地方靠想象来补充。”  

  写诗,他写出自己。唱歌,他唱出自己。这个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中的孩子,他说“银幕上长满了潮湿的耳朵,听黑蚁王讲一个故事”,听不懂的地方,就靠想象来补充。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靠听见也靠想象的。

  读他的文字,你不会想到他是一个盲人,他看见的世界,比我这个亮眼人看见的要辽阔,要光亮。他在北京卖唱,在绍兴喝黄酒,在太平山听香港,在阿维尼亚听艺术节,在耶路撒冷用指尖看见“哭墙”。

  “出门走上一百米,题扇桥对面,相当于北京的后海或者景山后街,有个小酒馆,老板早上把菜都做好,埋在地下的酒缸装满醇香的老酒。然后就开始一天的生意。什么时候把做好的菜卖光了,就立马关门。哪怕早上卖完了,也不会等到中午,立刻打烊。我们去他家吃饭,一盘油豆腐烧肉,一盘茭白,还有一盘芋艿、两碗米饭、一碗黄酒,结账二十五元,不是美元。然后爬一百米之外的蕺山,那山是王羲之家的后花园,不要门票的。山上很香,种满了桂花树,还有苍耳……”

  这是他写他在绍兴生活的一些碎片场景,读《绿皮火车》,会不断地在心里问:这是盲人写的!读《绿皮火车》,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看一个盲人怎么样调动触觉、听觉、嗅觉等等所有的感觉用不同的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但事实不是,读他的文字,顺便听他的歌,或者一边听着他的歌一边读他的《绿皮火车》,你感觉不到他是一个盲人。常年被囚禁在无边的黑暗世界,但他所写所唱得是一个光亮的人间。

  “他想象自己学会了弹琴/学会了唱歌,还能写诗/背着吉他走遍了四方/在街头卖艺,在酒吧弹唱;他去了上海苏州杭州/南京长沙还有昆明/腾格里的沙漠阿拉善的戈壁/那曲草原和拉萨圣城。” 

  这首题为《盲人影院》的歌,或说诗,像他的自传。一首歌,唱尽一生。

  关键,是心里有光。

  他说:“巴戎寺的很多佛像在晨光里微笑,台阶光滑忽高忽低,考验我的脚力。据说,随意坐下来,四周远近高低都有高棉的微笑。我就坐着不走了,举起平板电脑,上下左右一通拍照。本来觉得这样好玩,拍到啥算啥,没有目的没有设想,结果朋友一看,大大地夸奖我,说照片里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影像,有一张拍到了完整的微笑,还有一张拍的是一双女生的脚,上面有裙摆,脚下是石板路。朋友说,通常人们摄影不会这样选角度。”

  一个心里有光的人,即便他是一个盲人,仍能看见一个光亮的世界。而心里没有光的人对满世界的光亮视而不见。一个盲人在旅行,在拍照,拍到了不错的照片,而亮眼人被囚禁在手机屏幕前:赞叹。周云蓬说:“一个盲目的人,用手眼看废墟。”

  “盲目”,释义:眼睛看不见东西,比喻没有主见或没有目标,对事物认识不清。譬如:盲目行动。在我的印象或说传统意义中,“盲目”是一个贬义词。但在周云蓬这里,“盲目”是中性的,甚至褒义的。他说自己是“一个盲目的人”,就是眼睛看不见的人,这是一种客观的中性的表述。形容眼睛看不见的人,我们常用“瞎子”“盲人”。但他告诉我们,他是一个“盲目的人”。盲目的人,只是眼睛看不见,不代表没有主见,没有目标。他看过比我大得多的世界,他见过比我多得多的风景,他甚至读过比我多得多的书。

  他看过的《包法利夫人》、读过的《恶之花》,我还没读过。他到过的哭墙,还在我的远方和期待中。他说这面原本树立在他的阅读世界里的墙,变得真实:“我举起双手向前触摸,石头平滑湿冷,墙面上有一些手印一样的或大或小的窝。那是多少年来多少双手抚摸出来的,无棱无角,体温尚存。两旁朝圣者在低声啜泣或是祷告,远处人们在大声合唱着颂歌哀歌。”

  这个描述有点像一个盲人的文字了。这个盲目的人,他用耳朵听世界,用指尖看世界,也用他的心里有光照亮世界。

  他说他视觉中的最后印象停留在上海动物园看大象吹口琴。他说他是在上海失明的,他说这是上天对他的照顾,让他看了一眼那个年代中国最绚丽的城市:霓虹灯、各种颜色的小轿车、夜航船上奇幻的灯语。

  这个盲目的人,对世界充满感恩。他坐绿皮火车,背着吉他,周游世界。绿皮火车是随时可以打开窗,可以吹着风,看着景的,可以穿过车窗去买站台上的土特产。我坐过,“咔嗒啦、咔嗒啦”“呜呜”,慢慢地走。我想象这一列绿皮火车,每一个窗子上都挂着牛铃,被草原的森林的大海的高山的戈壁的旷野的白天的黑夜的各种各样的风演奏,一路纯天然的音乐。周云蓬坐在这样一列绿皮火车中,写诗,唱歌。再次想起村上,想起“且听风吟”。他说:“你已经失去了坐便宜的绿皮火车的权利。旅途没时间发生故事,人们互相保持距离,仿佛两列火车惧怕追尾。”普快、特快、动车、高铁、飞机、火箭,在这个快的时代,需要用慢来安放那些快速奔跑却无所适从的灵魂。像我。当我听着檐下被风奏响的风铃,慢慢地读一本《绿皮火车》,就像跟随他一起坐在绿皮火车上,周游他游过的世界。这一列被风奏响的《绿皮火车》,暂时地成为我的诗意和远方。

  他说:“保佑我暂时成为小孩子,专注地一笔一画地写下去,别长成个面目可憎疲于应酬的傻大人。”多好,我们都希望自己还是个孩子,虽然,已经回不去。但我们依然可以做一个孩子一样的人:一个心里有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