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红惠
时光荏苒,有些滋味注定只能封存于记忆的琥珀之中。那是布鞋底踩碎的噼啪声,是草丛里发现的惊喜,是年少时尝到的毫无修饰的山野的甜。那甜,是回不去的故乡,也是所有奔赴的起点。
朋友送来所前的新栗,还带着山间的清润气息。我用它焖了一锅排骨板栗饭。揭盖的刹那,蒸汽挟着浓郁的香,扑面而来。送一勺入口,排骨的荤腴、米饭的甘饴与板栗的淳厚,在舌尖交融成一种踏实的暖意。味蕾是神奇的钥匙,这熟悉的味道,轻易便叩开了记忆的大门。
门的另一端,是我江南的童年。每年秋深,父亲便扛着长竹竿,走向属于我家的那几株蓊郁的板栗树。一趟一趟地挑着箩筐归来,堂屋门口的廊下,便堆起一座小小的“刺猬山”。那些毛栗蔀,棕绿相间,个个都像绷着脸、穿盔甲的小武士,褐色硬壳上,密布着尖锐的长刺,矜持地守护着内里的珍宝。堆放几天后,外表棕绿相间的毛栗蔀,锋芒被秋风磨去许多,刺虽硬却已变得不扎手。
接下来,便是全家总动员的盛大仪式。我们换上最厚实的布底鞋,围着那座“刺山”,说笑间便开始“踩踏”。脚下传来“噼啪”的脆响,是栗苞豁然裂开的欢快呻吟。我们用脚尖灵巧地一碾、一拨,那裹着褐色细绒的暗红栗子,便圆滚滚地、带着一丝羞怯蹦跳出来。空气中弥漫着青壳破裂后的草木涩香,混着新栗清甜的芬芳。母亲会捡起最大最饱满的,当场剥开,那乳黄的果肉生脆异常,有一股类似山泉的甘洌,那是如今炖煮后粉糯的栗子再也寻不回的少年气息。
栗子的吃法,在中餐的智慧里,总是围绕着如何激发并承托它这份独特的甘醇。除了我做的暖胃栗子饭,冬日街角那口大铁锅里翻搅不息的糖炒栗子,是另一种市井的温暖。黑亮的砂石与深色的栗子在铿锵声中碰撞,甜香焦香弥漫空中,炒出的栗子油光锃亮,趁热剥开,那层有时恼人的内膜也极易分离,露出金黄的果肉,口感干香粉甜,是捧在手心里的暖意。更日常的有栗子烧鸡,栗子在酱汁的慢煨中,既保留了自己的形状与清甜,又彻底融入了肉汁的丰腴,成了盘中比鸡肉更受欢迎的精华。而最简单的,莫过于一把上好的干栗,直接用高压锅爆熟,剥出来的果肉紧实而倍加甘甜,那是毫无雕饰的、最本真的秋日之味。
从往昔的甘脆到今日的粉糯,从漫山寻宝的野趣到厨房慢炖的温情,这栗香的变迁,何尝不是一条时光的河流?它载着我,从那个漫山奔跑、品味原始清甜的女孩,流向这个在灶台前为家人烹调一餐暖食的退休人。板栗未曾变,它依然是秋天最忠实的信使。变的,是品味它的心境,与它所安放的时空。
时光荏苒,有些滋味注定只能封存于记忆的琥珀之中。那是布鞋底踩碎的噼啪声,是草丛里发现的惊喜,是年少时尝到的毫无修饰的山野的甜。
那甜,是回不去的故乡,也是所有奔赴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