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栾芳芳
第一次翻开《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书时,我正在北方一座小城的旧书店里避雨。书架上的灰尘被潮湿的空气浸透,指尖触到封面时,仿佛摸到了鄂温克人帐篷外粗糙的桦树皮。迟子建的这句话,像一阵从额尔古纳河畔吹来的风,裹挟着松针与冰雪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撞进心里。那时我刚经历一场失恋,总觉得生活像被抽走了底色的画布,空洞得令人窒息。而这句话,却让我在驯鹿的眸子里,窥见了另一种活着的姿态——不是追逐,而是凝视;不是占有,而是铭记。
风声、鹿鸣、山峦,这些看似平凡的意象,在迟子建的笔下成了生命的刻度。它们不回答“为什么活着”,却悄悄告诉我:“活着,是为了记得。”
《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一位年迈鄂温克族女性的口吻,缓缓铺开一个游猎民族的百年史诗。从日本侵华到新中国成立,从森林砍伐到生态移民,迟子建用诗意的语言,将宏大的时代更迭缝进萨满鼓的节奏、驯鹿迁徙的足迹,以及族人眼角皱纹的沟壑里。书中最震撼我的并非历史的残酷,而是这个民族面对消亡时的沉默与尊严。
当政府要求鄂温克人下山定居时,九十岁的玛利亚·索握着一把猎枪,独自走向密林深处。她没有控诉与哀求,只是轻声说:“我的驯鹿,吃苔藓时嘴唇会发抖。”这让我想起外婆——一个在城市化浪潮中坚持用柴火灶做饭的乡下老人。她总说:“煤气灶烧的饭没有魂。”或许,真正的活着,就是守护那些让灵魂颤栗的细节,哪怕与世界背道而驰。
这本书为我打开的,是一扇关于“失去”的窗。曾经的我,像所有都市人一样,将生活塞满目标:考名校、进大厂、买学区房……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我站在公司落地窗前,望着霓虹灯下蚂蚁般的人群,突然想起书中的一段描写:鄂温克孩子第一次见到电灯时,以为摘下了天上的星星。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早已忘记如何为一缕晨光或一声鸟鸣驻足。
去年母亲生病。我回到她身旁,听着监护仪的滴答声,竟莫名想起鄂温克人为逝者风葬的习俗——他们将棺木悬于树梢,让肉体归于风,灵魂归于火。我推着母亲的轮椅在住院部楼下散步,她指着花坛里一丛野菊花说:“你看,霜打过反倒开得更艳了。”我突然泪如雨下。原来我们惧怕的“失去”,在另一种文明里,不过是生命轮回的必然章节。就像书中所写:“火塘会冷,但灰烬里埋着新的火种。”
在额尔古纳河的涛声里,我触到了三个维度的真相:
见众生:当妮浩萨满为救他人孩子而牺牲自己骨肉时,当伊万在日军枪口下放走怀孕的母鹿时,我忽然懂得——所谓慈悲,从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明知代价惨重,依然选择跪地拾起另一颗破碎的心。
见天地:大兴安岭的伐木声与鄂温克的鹿铃声,像一把剪刀的两片刃,裁出现代文明的悖论:我们征服自然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失去精神原乡的速度。
见自己:合上书那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驯鹿,在钢筋森林里寻找苔藓。惊醒后,我翻出童年收藏的松果,它们早已干枯开裂,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树脂香。原来我从未真正背叛那个在山坡上追蜻蜓的自己,只是把灵魂的指南针锁进了抽屉。
《额尔古纳河右岸》不是一曲挽歌,而是一面铜镜。它映照出所有在时代齿轮下踉跄前行的人——我们何尝不是另一种“鄂温克”?在KPI与房贷的围猎中,守护着最后一片心灵栖息地。
如今,我学着书中老人的样子,在阳台种满薄荷与罗勒。每当焦虑啃噬神经,便摘一片叶子揉碎,让清香渗入指缝。迟子建说:“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始。”或许生命的真谛,就藏在额尔古纳河永不回头的浪花里,藏在驯鹿蹄子下悄然生长的苔藓中,藏在我们选择记住而非遗忘的瞬间。
那些风声,那些星子般的鹿眸,终将在某个失眠的深夜,轻轻叩响你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