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之所以选择小小说这种文体,一则是因为我是小才,写不来鸿篇巨著;二来,这种写作比较散漫,适合养生之道。我不是一个很执着的人,“破执”才是我的“执念”。所以,我原本是没指望自己能在纸上虚构一座城的。
我在三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农村。
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去县城,一拐两拐就绕晕了,父亲嘲笑我是“苍蝇钻进了牛屁眼”。其实,县城并不大,也没几条街。小学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去余姚城里春游,姚江上那座高高的三孔拱桥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站在桥顶上向下望去,都觉得头晕。父亲称这座桥为“老江桥”,他说年轻时曾摇船去那里卖菜。后来,我不止一次去过姚江边,去过这座“老江桥”,自然是别一番感觉了。但是这座老桥,这条大江,却活在了我的血脉里,就像破山江流在我的血脉里一样。
我老家旁边就是破山江,一条很小的河。但是,父亲能从这里摇着船,朝南,进入东横河,然后一路向西,到达姚江。这块土地,曾经属于余姚,而今叫慈溪。而慈溪的老县城,却在慈溪之外,叫慈城,那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千年古县城。我曾不止一次地踟蹰在慈城的老街上,感觉自己像一个童生,寻找着自己的孔庙。当我站在老县衙门前,看着匾额上的“慈谿”两字,总忍不住有一种冲动,想击鼓鸣冤——虽然,我没有什么冤情。后来,这些小城的影子都融入了我的小说中。
说来惭愧,直到我去读大学时,都没去过什么大城市。我的大学,在宁波的三官堂,那时也是农村。好在前面有一条甬江,潮来潮往,让我有了连江通海的感觉。我常常一个人坐公交车去宁波的三江口,那里似乎有很大的气象,带着三分的海腥气,与我的破山江边大不一样。我也曾在天一阁寻找藏书楼的感觉,曲径通幽的园林让人沉静。每当读到“坐拥书城,东南而王”这样的句子时,总想到天一阁。可惜,我不可能拥有像天一阁这样的地方。
于是,我只能在纸上虚构一座老城。
在三北大地上,原本是没有大的老城的。因为五百年前,这里是一片滩涂。“王家埭,捡沙蟹”,而王家埭就在上林湖边上,这里曾经听得见大海的涛声。在滨海的荒蛮之地上,只有海市蜃楼。那时,观海卫、三山所,是这里的要塞;而鸣鹤古镇,几乎算得上是这里最繁华的地方了……于是,我杂糅了种种,建了一座自己的老城。这里有鸣鹤古镇的影子,有姚江老桥的影子,有慈城县衙的影子,有新老浒山的影子,也有江南书城天一阁的影子……凡是我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成了老城的构件,仿佛我就是一个玩乐高积木搭城池的小孩。我把这座城称之为“舜江”,我把它提升为“府”的级别,是舜江府,舜江市。有了这样的基本盘,我开始经营上面的各色人等。我最早写的就是《猫眼》和《涵元阁》,这两个小说都上了《小说选刊》,似乎有了一种成功的感觉,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起初,我只是懒懒散散地经营着——其实,一直是这样经营着,慢慢地,积聚起来,才发觉自然而然地已有了一座老城的规模:这里有聪明的师爷,有知府县令,有儒释道,有医士百工,有志士仁人,有艺术家,有小市民……我按照年谱一般把它编起来,从古代到清末到抗战到建国到改革开放,竟然像煞有介事地成就了一个城的古往今来,沧桑巨变。对着这样一座城,当我重新检阅它的时候,我自己都惊诧了——这难道是我所营造的?我不是说它有多好,我只是惊叹它在一个沙滩上建起来了……
但是,我到底是出生农村的人。我觉得只有一个“老城”还不够,还得有一个“旧族”来充实它。如果说“老城”是一个地方的门面的话,那么“旧族”就是这里的烟火人家。其实,我营造“旧族”也不是自今日始,它几乎伴随了我小说创作的全过程——虽然它更像是实录,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不够小说。但是,每当朋友们读了这些所谓的小说,来告诉我这就是他们身边的人,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时,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欣慰。我虽不敢以他们的代言人自居,但是他们的生生死死、邻里长短、一饭一粥,蝇营狗苟……依然牵挂着我的心。我爱他们恨他们体贴他们,因为他们就是我,就是我的前世今生。这个舜江下面叫周塘的地方的人,就是我的全部。如果说,舜江府上的人是我的远亲的话,那么,老周塘的人,就是我的近邻,就是我的族人,就是我的老家。他们身上,都有我的影子;而在我的身上,更有他们的影子——我们是血肉相连的。所以,这里不是传奇,不是故事,是生活,是你我他,是每一天的晨炊和晚烟。他们的歌哭里,有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乃至中老年。每当我回老家时,看到这些我小时曾经多么勇猛多么凶恶的人如今都已白发苍苍,甚至一个个作了古人时,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哽咽……
小小说是一种不起眼的文体,但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它们就是“集束炸弹”,同样有着震撼人心的效果。这就像一副牌,有小二也有王炸,可以自由组合,也可以灵活应对,是感应的神经,舞蹈的手足。而这本小小说集,较之我之前的《戏中人》与《族中人》,似乎更纯粹些,是一副组合得更讲究的牌。但它不是封闭的,依然有着无限延展的可能,你不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这就是小小说的魅力。我把这一次的组合名之曰《猫眼》,一是因为其中收录了代表性篇目《猫眼》,它是这一系列中最早的一篇,引带着我虚构了一座城,厥功至伟;二是寓意小小说这种文体,就像通过猫眼看门外,视角虽小,却也是大千世界。
我们写小说的人,总是躲在门背后,偷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