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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5日 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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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徐宁带我去了一个她常去的地方,说是可以放松神经。我以为是KTV或者电影院,没想到她带我来了靶场。
这是一般人会来的地方吗?我这么问她。
你想做个一般人吗?她怼我。我永远说不过她,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我很紧张,我从来没有摸过枪。
手枪很难用,因为它的扳机太重,我扣着扣着枪头就歪了,倒是步枪要简单许多,可我最多也就打打7环。
徐宁显得很熟练,她的枪法很好,我甚至怀疑起她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了。
“有什么事吗?”站在郭芮身前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很瘦,一半身子掩在门后,头发许久未洗,粗粗扎起,穿一身睡袍。
郭芮掏出警察证后,靶场的管理员很轻易就把会员名单交给了她,两页半的姓名列表里,只有大概十几个看起来是偏女性或中性的名字。里面没有徐宁,意料之中。
刘北星的日记里,徐宁对枪械极为熟悉,枪法精准,那就带出两种可能性。第一,徐宁的职业需要她熟练使用枪支,是警察或者部队人员。但是这个可能性很快就被郭芮排除。这些职业里的女性本就占少数,在长期定居在本市的所有可能性中,没有一个符合郭芮作出的心理侧写。
那么更有可能的,徐宁是个长期流连于靶场的人。鉴于全市只有一家靶场,她注册这里的会员是理所当然。徐宁的真名肯定就被打印在这几张A4纸上,在自己的眼前晃悠,所以郭芮打算一家家找过来。
面前的中年女人就是会员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可郭芮很失望。
她不是徐宁。
即便她只开口说了五个字,甚至在她说话之前,郭芮就已经做出判断。
她的身形过于消瘦,约莫一米七的身高,体重却好像五十公斤不到。徐宁不会这么瘦,她热爱吃,也热爱运动,身材在一个正常健康的区间之内。中年女子从开门后就一直保持门的虚掩,只有上半身探出,显现出她的警惕与不自信。这不是徐宁的开门方式,她会大大方方全部打开,挺直腰板正视来客。
女人说话的速度缓慢而犹豫,显然对郭芮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不知所措,徐宁则应该是果断而中气十足,遇见什么情况都泰然自若。
视线越过中年女人,能大致看到她屋内的布局。外卖的包装还放在地上,茶几上是一人份的晚餐,沙发上凌乱散落着衣物。她独居,这倒是符合条件。但着眼于四周的墙壁之上,郭芮看到的都是仓皇的白色。
徐宁搬家了。我被拉去她的新家,说是贴墙纸。
她家地板上堆叠了厚厚一沓墙纸。
淡黄色,或者这是米黄色?我不太能分得清楚。是她喜欢的颜色。
要全部贴上。她说。
为什么不找专业的师傅?我问她。
自己贴墙纸不是一件很有趣而且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吗?她回答。
我们开始动手,我比较高,所以原先分配是我主要负责贴,她负责剪裁并把它们递给我。但是我实在贴不顺手,总是歪掉,还留下许多气泡。最后我们只好交换位置。
为什么喜欢这个颜色,白色不好吗?多干净。我说。
白色太冷。她这么回答。太孤单了。
“不好意思,我走错地方了。打扰了。”郭芮不再多问,就此离开。她相信她的判断。
六点十五分,夕阳西下,郭芮漫步在秋风中,找不到方向。每一条线路盘根交错,相互联系,但它们的终点好似都是一片虚无。
距离她拿到刘北星的日记已经四个星期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一无所获。
为什么?郭芮不懂。
郭芮会在每个周六下午前往靶场,走到左数第二个隔间。作为一名刑警,她的配枪是统一的95式,但她现在对92F型自动手枪情有独钟。
徐宁最喜欢的位置是左数第二个隔间。
她最中意的枪是92F型。她喜欢它的射击感。
郭芮学着逛街,她以前总是忙于工作,觉得逛街是一项费时费精力的爱好,她曾经会找到一件喜欢的衣服——通常是单色的衬衫——然后买上七件,这样每天早晨也不会拘泥于今日的穿搭。但过去的一个月她时不时会走进商场,缓步走过门店,无视所有店员的推销,只是浏览自己感兴趣的服饰。
长裙,卫衣。男式,女款。
我以前不逛街的。我觉得太累,而且也没有时间。
但是徐宁会带我去。
有趣的是,她从来不会拘泥于一个区域,她想看看所有的商品。
她会去男装楼层寻找心仪的上衣长裤,也会带我到女装层给我挑选外套。
我一个男人,怎么可以穿女装。我很不情愿。
适合自己就好,为什么不可以?谁会在乎呢?她给我挑选了一件女式西装。袖长得超过下摆有半个手臂。但的确很好看。
同她一块,不知为什么,逛街也会有些许乐趣。
博物馆也成了郭芮经常光顾的地点之一。
她沉迷于化石骨骼,旧物古董,光是站在玻璃前看着无数展品,就仿佛能够用肉眼看到时间的流动。
自然历史博物馆大厅,旁边是来往买票进出的人群,正中心是巴洛龙骨架,光是在那里徐宁就能站上十分钟。她说站在这里能感受到时光的逝去,无数的人类和几亿年前的恐龙共处一室,有种浓重的割裂。
一切都是巧合。她说。
因为巧合,恐龙就此灭绝于地表之上;因为巧合,某个考古人员在几百年前挖出了第一块恐龙化石;因为巧合,这具骨架被送往这家博物馆;因为巧合,今天下了雨,所以路口出了车祸,她才会在大门前两百米外的路口选择左转而不是右转,才会在今天看到这个骨架。
无数的巧合层层叠加,终究让自己和这条巴洛龙相遇。这其中错过任何一环,或许现在她就不会站在这里。
所以宇宙中任何事情的发生几率都是极小的,某一个巧合如果凭空消失,世界就会天翻地覆。
巧合的别名,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徐宁说。
就像分析刘北星那样,郭芮分析徐宁,走徐宁走过的路,做她做过的事,想象她的一举一动。
通过这些时日,郭芮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已经了如指掌。
徐宁的形象清晰而强烈。她刻印在郭芮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郭芮确信,只要见到徐宁,就算只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或者瞥到一个背影,她都能轻易地分辨出来。她知道通过自己的侧写与共情,她对徐宁的认知已经完全胜过刘北星,甚至可能多过徐宁的父母。她了解徐宁就像是了解自己。
可她始终没有找到徐宁,不管她的真名是什么。
找不到徐宁,更别提找到失踪的刘北星了。
线索就此断裂。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不知不觉郭芮走到一家酒吧。六点半,晚饭的时间,酒吧几乎空场,只有三个酒保在那里无所事事地聊天。郭芮的步伐沉重,挪进大门来到吧台。
“要什么?”其中一个酒保放下手中擦拭了一半的玻璃杯。
“野格。”郭芮说。
想喝什么?我问徐宁。
野格。她回答。
我以前喝过野格,但其实我一直不喜欢它的味道,没觉得好喝,更像是在喝某种中成药。但是徐宁很喜欢。
你劝我戒掉了威士忌,自己每天就喝这玩意儿?
还不是因为你根本不能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吐。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笑着问她。
况且我们两个人有一个保持清醒就够了。她也笑。
酒保递过一个装满酒精的子弹杯:“这么早来喝酒,有什么烦心事吗?”
郭芮没有说话。她能说什么。自己在找寻一个凭空消失的物理学家和她身边的神秘女人,却看不见甚至一点踪迹。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没有一件事情符合常理,她什么真相都没有得到,只剩下自己的失败。
她突然想起程青说的那句话——她仿佛根本不存在。
也许徐宁根本就不存在。
会不会一切都是刘北星所杜撰出来的,他留下这样一个虚假的人物作为线索,误导侦查的方向,这样他就可以顺利逃脱所有人的目光,永远隐藏在这个世界的阴影之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又说不定刘北星其实是个精神病患者。妄想症,人格分裂,他以为有个叫做徐宁的人无时无刻不陪在他的身边,其实她不过是刘北星大脑在某些极端条件下虚构幻想出来的,一个怪诞性的角色。
郭芮举起子弹杯一饮而尽。
她羡慕徐宁。
她不讨厌现在的生活,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可是当她看到徐宁的自由洒脱,她的放肆不羁自由烂漫,看到她能够无视他人的目光做自己想成为的人,经历自己享受的生活,她就从心底产生由衷的向往。
她原来不喜欢喝酒,上一次喝还是在侧写刘北星的时候。野格酒顺着她的喉咙灌进胃部,像一团点燃的烟火。她猛地喜欢上这种奇异的灼烧感。但是她是真的喜欢吗?还是她以为徐宁会喜欢,所以才下意识地强迫自己去习惯这种感受。
郭芮觉得自己已经糊涂了。她用力将子弹杯放在吧台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也许徐宁根本就不存在。”她喃喃自语。
“什么?”酒保没有听清她的话语。
“也许徐宁根本就不存在。”她提高音量。
“徐宁……是你朋友?”酒保手足无措。
“徐宁根本就不存在。”她又重复一遍,然后她站起身来对着在场的所有酒保挨个吼出这句话。所有人不知所厝,酒吧里鸦雀无声。
郭芮没有醉。她只是需要发泄。
这句话根本不是对酒保说的,她是在说服自己。
一句话不论真假,重复几百遍,就一定会有人相信。
但是这怎么可能?
徐宁是这么活生生地存在,她有血有肉,有厌恶喜好,会因为连绵阴雨感到心情烦躁,会由于蝴蝶停落自己肩头欢欣雀跃,会专注地挑选一根发带,会在射击时掂量手中枪械,会带着刘北星走遍全城只为了找到一款不是那么腻歪的甜点。
可她根本就不存在。
“小郭?”熟悉的声音从酒吧门口传来。
郭芮转头,沈局长站在那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