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泳江
孙伏园是我的祖父，但在我出生之前已经去世了。我对祖父最初的印象是与浙江绍兴相连的，因为我上小学填写的籍贯为浙江绍兴，那是祖父的家乡。我从来没有去过绍兴，那是比较遥远和陌生的地方，也是父母口中一个出“师爷”的地方，以至于我最初以为“师爷”应该是我们家族首选的职业。后来才知道祖父是报刊编辑，民国时期鼎鼎有名的“副刊大王”。我读中学时，祖父的名字出现在语文课本里，总是和鲁迅先生的文章以及绍兴的《孔乙己》《阿Q正传》《论雷峰塔的倒掉》等联系在一起，于是我知道他是鲁迅先生的学生和朋友。等到工作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京郊妙峰山的一个展板上还看到了祖父的名字，上面记述了他曾到妙峰山做过庙会民俗文化调查。后来，年长的同事说我祖父写的《长安道上》一文曾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呢！到了互联网时代，祖父的名字更多地出现在网络上，有纪念他的，有研究他的，我也便知道了更多的信息。
祖父很早离开老家到北京读书，而后辗转各地，最后又定居北京。他的下一辈，有去延安参加革命的，有为求学颠沛流离的，长大以后也都没有再回去。家乡，只成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直到2023年，浙江工业大学周启星博士因为选择了关于祖父孙伏园的课题，于是开始研究孙氏宗谱，并联系到我的父母。可惜父母也不是很了解家族的信息，周围更没有故土的熟人，真是有点苏格拉底灵魂三问的感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没想到，周老师下了很多工夫，在给我父母的邮件里，发来了与祖父有关的宗谱信息以及孙氏祠堂的老照片，希望他们确认，这才让我们有机会开始了解宗谱。谱里“福源”（祖父的谱名）赫然在列，生辰也完全一致。我父母还在祖父以前的文章里找寻关于宗谱的蛛丝马迹，现在这些都被串联起来，慢慢解开了我们的家族之谜。
这部宗谱就是著名的《余姚孙境宗谱》，祖父的名字出现在光绪版和民国版中。关于孙境，清代学者邵廷采在《思复堂文集》中说：“余姚人物之盛，自宪、孝、武三朝始。其著姓多，莫盛于孙、王、谢，而孙氏尤盛。”因此当地有“横河孙家境，纱帽八百顶”的民谚。在孙氏宗族最鼎盛的明代，还有“昭代阀阅之盛，首数孙氏”“一门三孝子、五代九尚书”之称。明朝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大多与孙家境有关，例如“宸濠之乱”中的忠烈公孙燧，直言进谏的清简公孙鑨，“争国本”而抗疏诤谏的孙如法，“晚明三大案”中的孙如游，“鲁王抗清”中的孙嘉绩等等，这些事迹有着很多可查的详细史料。曾有学者称：“千年以来，孙氏从耕读传家的寒门小族发展成世代簪缨的姚江望族，历朝文武杂职多达609人。至明代中晚期，孙氏族人不但居官多、官阶显赫，而且为官清廉，政绩卓著，道德文章才华横溢，忠孝信悌门风高标，素有‘一个孙家境，半部明代史’之说。”
正是在这样的认知背景下，我第一次接触到了自己家族的古籍宗谱，从通读谱系到画出家族分支和家族树，这是一段神奇的追根溯源的过程。最先得到的是祖父“福源”（“伏园”是1913年开始使用的笔名，北京大学学籍上著录的仍然是“孙福源”）的名字挂在光绪与民国版宗谱“恒四房”世系上，就好像是大树的一片树叶，而根源就是始祖清廉公孙岳，其他的根系和分支暂时还无法理出头绪。祖父在1945年1月发表于《艺文志》的《乌云》一文中，曾提到孙燧和俟居公等，但也只说是先辈族人，并没有展开具体的脉络，甚至连是否一脉相承也未可知。待我仔细研读之后，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就是《明史》当中大名鼎鼎的忠烈公孙燧和俟居公孙如法。带着好奇心，我继续探究宗谱，从源头和末节双向探索，终于理清了自己家族的脉络：祖父孙伏园谱名福源，生于光绪甲午十一月二十八日，是始迁祖孙岳第三十二世孙，忠烈公孙燧的十六世孙，也是“俟居公”孙如法的十三世孙。
为追根溯源，我在2024年7月来到余姚图书馆，看到了2009年新修的《孙境宗谱》。遗憾的是，新修谱里面并没有对福源一支有更多的信息补充。好在联系上了慈溪市地方志办公室的王孙荣老师，在他的帮助下，终于解开了这个谜团。原来在明代万历年间，十九世祖孙鑨举家迁到了绍兴城内居住。孙鑨官至吏部尚书，谥清简；其祖父孙燧，赠礼部尚书，谥忠烈；其父孙陞任南京礼部尚书，谥文恪；其三个弟弟孙铤任礼部左侍郎，孙錝任太仆寺正卿，孙鑛任南京兵部尚书。现在绍兴的偏门直街太平弄，还保留着孙鑨的府第主楼——三层楼的孙清简祠。据老照片反映，孙府大门上还有“两都冢宰”的巨匾。相传孙鑨在京任职期间，家人在绍兴修建府邸，因与邻居址界纠纷而千里修书，孙鑨一句“让他四尺，和睦乡邻”，才留下了如今的太平弄。这里与祖父渔化桥河沿的老宅相距不到两公里远。而民国版《孙境宗谱》的续修题记中，曾提到绍兴有一支因信息不畅等种种原因未曾完整收录进谱，指向的应该就是我们这一支系。于是相隔数十年，2009年版的《孙境宗谱》自然也无法再补充完善更多的支脉信息。
翻阅厚厚的宗谱，最令我震撼的便是曾祖父嘉丙公上几代人的故事，也是离我们最近的涉及历史的大事。嘉丙公的本生父是涟润公，却过继给了远堂兄弟涟澂公为嗣，还同时兼祧三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嗣父涟澂公兼祧三房，作为三房唯一的血脉却在十八岁那一年与父亲一道被太平军掳去不归，只留下了一抔衣冠冢。那位刚刚下了聘礼的施氏女子，也在战乱之中殉难，被朝廷旌表贞烈。这也是我们孙家这一支悲哀的往事。当时，三房锜公也客死他乡，其妻则在绍兴城陷后两天死于战乱。只有二房铭公当时在外省做典史，否则差点就被灭门了。绍兴府人口经过太平军战后损失近400万，人口损失率约为60.6%，这是何等惨烈的历史！战事平息后，族人把远房堂兄的儿子嘉丙过继给涟澂公，于是才有了我祖父福源和他的兄弟以及后继的一支血脉。
祖父曾经提及过他家如何艰难地经营生活，这些可与宗谱的记载相互印证。祖父降生绍兴渔化桥四十五号院的时候，家里只有年迈的曾祖父母和父母亲五口人，他父亲嘉丙公是过继给曾祖父为孙的。这位曾祖父是知识分子，到七十岁才返回故乡，这与宗谱记载在安徽等地做典史相符。典史曾祖父年已老迈，嘉丙公为了维持家庭开销，放弃读书而经商开店，勉强维持度日。后来，在我祖父十二至十五岁的这几年里，他的曾祖母、曾祖父以及父亲嘉丙公和弟弟相继去世，使生活更是雪上加霜。祖父的母亲为了让祖父继续读书，靠典当物品和首饰维持生活，也不忘先供他的学费。难得的是我祖父一直努力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上中学期间就半工半读，一边上课，一边在小学教书，认真地工作。正是在这个时期，他认识了校长鲁迅先生，开始了他们多年亦师亦友亦知己的交往。祖父中学毕业后又北上求学，终于成功入读北京大学中文系，从北大做旁听生开始继续各种兼职，兼做北大图书管理员，以及担任《国民公报》和《晨报》的编辑工作。北大毕业之后，开启了他的报人和写作生涯，开创了报纸副刊的先河，在当时几大著名报纸《晨报副刊》《京报副刊》《中央日报》《新民报》等副刊任主编。正因为副刊的创办和改革，他被写进了《中国新闻传播史》。作为现代散文家，他的部分作品收进了《伏园游记》《鲁迅先生二三事》《孙伏园散文集》等书集，而在报刊等处发表的各类文章、评论和编者按以及编辑出版的读物更是不计其数。这使他成为北大文学系百年来100位知名校友之一，被载入《中华民国文艺史》。虽然长期生活在动荡战乱的时代，但祖父和他的后辈们却始终秉持清白家风，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后来赶上了新中国好时代，渐渐地，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家族也逐渐开枝散叶。
这一年多来，我通过识古字、读古文、看家谱、学历史等，被家族史深深吸引和震撼着，不仅厘清了祖父的来时路，也基本廓清了我们这一支孙氏的来龙去脉。在这里，需要再次感谢周启星和王孙荣两位老师，使我一个工科生能够有机会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了解祖父孙伏园和孙家境孙氏家族，得以免却沉珠沧海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