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冬青叶上沾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天气愈发的冷。一只老猫在院子的高墙上疾步而来,窄窄的墙体如一道T台,它回头张望,轻盈矫健的身姿倏地纵身跃下,跳到了靠墙的汰衣裳板上。
汰衣裳板是父亲造房子用剩余的水泥石子和断砖砌成的。旁边打了一口井,村里的河埠头就少去了,家里日常的洗洗刷刷就靠着这口井。
老猫引颈张望,四周没人,低头嗅了嗅汰衣裳板上的一刀猪肉。刚买来,上面还沾着鲜红的血。这是凌晨隔壁村的屠宰场刚杀的一头家猪。临近冬至,屠宰场的生意也闹猛起来,买肉的人络绎不绝。
母亲拿着菜刀从屋里疾步赶来,厉声呵斥。老猫闻声遁逃。“幸好没叼走。”母亲庆幸道。
井水冬暖夏凉。冬天的井水不像水缸里的天落水冰凉刺骨,打上一桶,倒入脸盆,入水,手感微温。母亲麻利地把洗好的猪肉切成块,把一刀猪板油切成了丁放入大碗,说待会要熬猪油。
一罐猪油,就跟豆腐乳一样是每家饭桌上必备的。早上母亲烧上一锅青菜年糕汤,往碗里舀一勺猪油,汤里浮着透明状的油脂,香喷喷的;中午若没空做菜,烧一锅白米饭也能将就对付,盛一碗米饭,挖一勺猪油,再倒上少许周巷酱油,一碗油滋滋的猪油酱油拌饭就做好了,三下五除二一扫而空,落肚,满足。
开始熬猪油了。母亲把猪板油放进锅里焯水捞出。在锅中加一碗清水,将焯过水的猪板油放入开始大火煮,直到水分差不多熬干,猪油开始出油了,发出“嗤嗤”的声响。拿锅铲不停翻炒,沥出金黄透明的油水,锅底的猪油越来越多,白色的猪板油体积缩小,熬成了金黄色,油也开始慢慢变成金黄色,散发扑鼻的香味。拿沥勺一舀,捞出猪油渣,又香又酥脆,直勾人。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抓起一块油渣丢进嘴里,这油滋滋的味道真是销魂。母亲把猪油灌入大搪瓷杯和陶罐里,说:“等凉透,这两罐猪油就从冬至吃到来年的开春。你摆好筷子,再去瞧瞧你爹爹,喊他们可以来吃饭了。”
井台边水声哗哗,父亲在清洗刚从地里拔来的大头菜。大头菜,有的地方叫疙瘩菜,有的叫扁萝卜,中秋播种,冬天收获,它对环境要求不高,只要温度适宜,肥料适当,就能长得茵嫩根胖,是山里人家冬储酸菜的上等原料。
一束暖阳下,父亲坐在板凳上开始整理大头菜。他切掉了绿色的叶子,再削去根须和疤斑,只剩下圆圆的青色的茎块,像一个个小孩子的头。块茎入盆,气味刺鼻。父亲说:“大头菜不可生食,只等烧煮或者腌制,才能有美酒一般醇香的风味。等会让你母亲烤大头菜吧!”每次烤大头菜,母亲都会加上芋艿一起烤,有时还放上几根切成段的年糕,加油,加糖,加酱油,用文火慢慢煮。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烧煮,那些料味儿都烤进去了,年糕更鲜口,芋艿和大头菜糯糯的,软软的。宁波有一个风俗,每到冬至前一天,每家每户都要用大灶烤大头菜,火烧得旺旺的。冬至一早全家人吃大头菜烤年糕,寓意着来年红红火火,一年更比一年高。母亲用筷子戳了一段年糕递给我:“吃了这块年糕,今晚早点睡。今天是冬至,要过一个最长的夜,睏最长的觉。”闻到诱人香味,味蕾涌动,咽下一口水,轻咬一口,软糯鲜美。
“冬至大如年,皇帝老倌要谢年。”母亲还在灶台忙活着,洗完大锅,又开始烧冬至祭祖的吃食。院子里还有一大堆吃不完的新鲜大头菜,父亲也不歇着,开始腌制大头菜。他跟其他人的腌制不一样。待这些菜疙瘩晾晒到稍蔫后,阴干水气,刨成丝,撒盐,控水,再装入大布袋,扎紧袋口,有的则切成大片儿装在盆里搬到咸菜缸边。咸菜缸有两口,是父亲上周刚腌制的,一口缸腌了雪里蕻,一口缸腌了大白菜。父亲打开缸盖,卤水已经渐渐多起来了,菜多半浸在盐卤里,那块被菜叶染成墨绿色的大石头如钟馗一般稳稳当当地坐在大缸里。搬开石头取出第一层咸菜,把装袋的大头菜丝儿和大头菜片儿一并扔进雪里蕻咸菜缸,再把方才取出的咸菜重新铺上。这缸就像是一个夹层的汉堡包。见我一脸纳闷样,父亲笑着说:“这缸雪里蕻刚腌制一周,开始入味,此时把大头菜丝和雪里蕻腌在一起,咸菜和大头菜丝就会更鲜美。”说着又在缸里横卧几根竹条,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压住,卤水淹没了竹竿。父亲盖上缸盖,拍了拍手说:“等过十天半个月,大头菜丝儿就可以捞出,待晒干就成了大头菜丝干,可以炖肉。过几天把东墙角种着的洋姜也挖了腌起来,这样可以吃到明年春上。”
就这样,这两缸咸菜就成了全家人一年的主菜。家里没菜的时候,就从咸菜缸里取一颗咸菜,炒一道咸菜冬笋,再来几片大头菜片儿和酱毛芋艿淋上一点麻油下饭吃,清脆爽口,开胃下饭,那味儿真是绝了。
昏暗的冬雨下着,房子亮起了灯,黄幽幽的光线被大灶台上的烟火吞没。清冷的冬至夜,卧室的灯光暖暖的,淡淡的,那个老灶台呀,又进了我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