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仲夏,前线传来战报,第一次高考失败。
那场夺取独木桥的战役,持续了整整三年,我虽然奋力搏杀,努力冲刺,但终因实力不济而折戟沙场。
回到家里,我告诉父母,大学没考上,便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横在床上闷头大睡,管它屋外烈日如火,蝉叫如嘶。
那个暑假的那段日子,我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我肯定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因为我以后再也不能读书了,我肯定也有一种淡淡的激动,因为我以后再也不用读书了。相对于我的迷茫,母亲则显得更为冷静,她说,家里现在还用不着你来赚钱养家,再去复读一年吧,努把力,万一考上了呢。对于母亲的提议,我未置可否。我当时确实是太年轻了,思想简单而幼稚,只知道书不好读,而不知道社会更是难混呢!
后来,我得到消息,我的好多高中同学都去复读了,我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当年的高复班地点就在原来慈溪中学大操场后面的党校里,现在那里已变成了上林中学,大操场也不见了踪影。
我们五六个同学相约,准备一起去浒山报到。一摞摞的书本与复习资料,一卷卷的被铺与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我们要带的东西堆成了小山。怎么才能把它们从逍林给弄到浒山去呢?同学江从家里推来一辆三轮车,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叠到三轮车里,考虑到东西太多路又太远,骑三轮车的人会很吃力,我们又找来两根绳子,一头系在三轮车上,另一头分别系到我和同学杰的自行车后座上,这样我们两人可以帮忙拉着三轮车前行。女同学霞和清负责断后,以防止由于路面的颠簸有东西从车上落下来。一切准备妥当,主骑手江坐在三轮车上大手一挥,出发!我和杰就像并驾的两匹马,拼命地踩自行车,嘎吱作响的三轮车缓缓起动了,我们命运的齿轮也随之啮合到了另外一条道路上。
中午时分,我们抵达浒山东门,这座明代时的三山所城愉快地接纳了我们几个农村来的学子。我们风尘仆仆、气喘吁吁,但脸上都泛着青春的光,青春真好,青春是无敌的。
党校里,已是人嘶马叫,非常的热闹,各路落榜的英雄豪杰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那里,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大谈自己武功有多强却意外失败于独木桥下的悲惨经历。
我们的重型三轮车在两大高手的护卫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党校大门,随着“吁”的一声,稳稳地停在院子中间。断后的两位女侠也正好拍马赶到,虽仗剑走马、英姿飒爽,但已是秀发凌乱、娇喘不止。
我们分了行囊,往各自客栈住下。
党校东边的大新路两侧,皆是新建的民房,横成排,竖成列,非常的整洁。来复读的学生绝大部分都租住在这个区域,而房子的原主人居住的却很少。
我也租住在大新路边上的一幢楼房里,面积不大,我的室友一共有三位,我现在几乎已忘记了他们的名字,可就在前两天,我突然在梦中遇见了他们,说明我的记忆深处还为他们保留着位置。亲爱的战友们,我们匆匆相遇,又匆匆别离,光阴荏苒三十多年,你们还好吗?
那一年,在党校里复读的学生有很多,至少三百人,分成了五六个班级。我们每天的课程都排得很紧,一天要上十二节课,白天的课会有老师指点,而晚上基本是自习。虽是这样,同学们都毫无怨言,学习劲头很足,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是上一年的“残次品”,只有改善工艺、回炉再造,才能合格出厂;因为我们也知道,我们来这里的唯一任务是复习,唯一目标是考上大学。
我最不喜欢上夜自习,觉得效率太低,性价比不高,而同学权与我有同感,我们英雄所见略同。于是,当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同学们正在安静地攻读的时候,我和权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浒山城里瞎逛。电影院、人民大会堂、西门头,乃至路程较远的峙山公园,都曾留下我们两个夜行客的身影。而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当是二棉,按照权的说法,那里年轻的纺织女工多,也许我们会艳遇上一两个。可惜的是,浪漫的爱情故事并没有如我们预想的那样浪漫地展开,相反,我们去的次数多了,引起了门卫的注意,有一次,被他们堵个正着,我们好说歹说才脱身,弄得狼狈不堪。
高复班的生活是枯燥的,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是教室、寝室、食堂三点一线,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但每个人学习的进步也是看得见的。一个学期下来,我的成绩已是突飞猛进,如有神助,期末的几次模拟考,我可以排到班级里的前几名了。有一次,父母到浒山来,顺道看我,问及我的情况,班主任周和奎老师说,如果不出意外,这孩子考上大学是没问题的。父母听了,如获至宝,笑逐颜开,高高兴兴地走了。
到了第二学期,学习更为紧张,同学们像上紧了发条的时钟,一刻也不会停摆,因为,离决战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也调整好心态,规划好作战计划,准备再一次发起对独木桥的进攻,争取一举拿下,直接把胜利的红旗插到大学的校门上。
夜闯二棉要求偶遇的行动取消了,因为权第二学期退学了,他招工到了金山商厦,卖衣服去了。我重新回归到三点一线的大军中,悬梁刺股,夜以继日……
1990年7月7日,三山所城,风雨大作,乌云压境;大塘河下,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列阵于此。我身披金甲,手执银枪,胯下骑一匹赤兔宝马,旁边是同在党校内闭关修炼的各路英雄豪杰,他们有的背弓负箭,有的提锤扛刀,个个斗志昂扬,英气勃发。我们的身后,是为我们饯行的父老乡亲,他们拎着酒食,眼里饱含着期望,频频向我们挥手示意,祝我们旗开得胜凯旋。
一通战鼓擂响,我们憋了整整一年的无名之气化作声声呐喊,一起向战场掩杀过去。三天之后,战斗结束。雨停了,云也散了,一轮残阳落在天际,染红了半个城池。
我回到家里,告诉父母,发挥失常,这次估计又是名落孙山。母亲安慰我,努力过就好,努力过就好。
去年考不上大学,是在意料之中,今年如果考不上大学,却在意料之外,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一家人正在屋里吃饭,我感觉有个人进了我家的院子。正待去看,却有一个声音已传到了我的耳里,“考上了,考上了!我们考上了!”我急急地出去,原来是杰来了,他站在院子中间,也不进来,两只手高高地举着,两只拳头紧紧地攥着,嘴里不停地喊,“考上了!考上了!”再看他的神情,两眼呆滞,口角流涎,这不是范进附身了吗?我心下着慌,正欲学胡屠夫的方法抡起一巴掌把他打醒,幸好他的脸色红润起来,眼睛里也透出了七彩的光。我一把拉住他的手,“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杰平复了一下情绪,说,“我们都考上大学了,都超过了本科线呢。”我听完,一口浓痰涌了上来,再上去就要蒙蔽我的心智了,立马变成范进第二也未可知,幸亏在它到达我的喉咙口的时候,被我截住,并狠狠地吐了出去。
父母听到这个消息高兴不已,父亲也顾不上吃饭了,把半碗饭往桌上一推,站起身来说,“我把这消息告诉你爷爷奶奶去。”
我亦手足无措,但还是镇静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坐在床沿,倾听着自己的心跳。窗外,蝉声又起,那悠长而又单调的声音,和着我节律的心跳声,听起来美妙得如同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