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
我踏过雨后泥泞的田野,脚上穿着的鞋子已经粘上斑驳的褐色的泥。鞋底陷进泥土里,又拔出,带起点点泥花,溅落在脚边丛丛匆匆长出的花草叶片。
“咔嚓”几声,草叶被踩倒的声音同我手中相机的快门声重合。
我心知诗词歌赋中江南不该同泥土有瓜葛而沾上沉闷逼仄,那些艺术描绘的江南该是缥缈空灵的,常与烟雨薄雾作伴。可那太轻灵了,像漂浮的、永不落地的鸟,于我来讲太过遥远,只能算作是一片心灵上的净土。不过,江南的一切确实平淡却回味无穷,好似一盏能经细品的清茗。
流经这里的河流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淌过田野之间,淌过春夏秋冬。
我常询问自己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我没有答案。我寻不到我的江南。
那日清晨天空飘起了细雨。我趴在窗上向外看,看见有一婀娜身姿撑着油纸伞消失在巷尾。我套上雨披随着那身影往小巷深处走去。白花花的雨丝轻轻落在瓦片上,缓缓凝成一粒粒水珠,在瓦楞边缘悬成细线又嘀嗒落下。
隐隐约约我仿佛看到她蒙在薄雾里回头望了我一眼,那回眸不甚真切,却足矣算作惊鸿一瞥。
我看见她远远地站在那里,便加快步伐跟上去。她像是就在等着我,此时也迈开了步子走在前头。出了巷子,映入眼帘的竟是那秦淮河。我心中讶异,回过神来才发觉这地方的人穿着服饰不像是当代人,倒是极易令人联想到民国时期。绵绵细雨飘散在空中,那般柔和,仿佛是为这吴侬软语衬底。
不知为何,这本应弥漫着硝烟战火的时期江南看起来却与往常并无异样。我疑心有什么怪事,细想来我出现在这已经是天底下极大的怪事一桩,于是背着手踱步,目光被街道两侧禁闭的门户吸引,这才发觉此时的秦淮河太过凄清。
这儿几乎没有什么人声,远远地还能够听见几声枪响。远眺去,前方有一黑黑的小土丘,看起来怪模怪样。我走上前去细看,发现那是由百姓尸体堆成的。那些尸身残破不堪,雨突然大了些,冲刷着腐烂的骨肉,仿佛是为了这历史上的惨案能更深地印到土地中去。
恍惚间那引我至此的女子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用淡淡的忧郁的语调说,这是金陵十三钗。
我抬头看她。
金陵十三钗我是知道的,本是风尘女子,在南京被侵略后也算是为了国家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这便是江南吗?我想。硝烟并非不沾染这里,不过是江南的柔软包裹了黑暗,狰狞的伤疤只在自己的眼前显露,造就了这平和的外表为他人之栖息。
秦淮河水在日光下闪烁着温和的橙色光芒,流淌如诗,轻柔地拍打着河岸,用细碎的浪花声诉说着千百年来见证的历史与沧桑。
她不再说话了,撑着那把大大的油纸伞走在我的前面。
我继续跟着她,心里琢磨着自己随着她的脚步又会去到哪里?
奇的是周遭的景色仿佛也随着我们在走动一般,我们的脚尖撕裂了时空。当周围的环境稳定下来的时候,我打量着四周,疑心这已经是到了北宋。
身边两人的长相对我来说格外熟悉,在课本里见了不下十遍。那是王安石和苏轼。
他们在此相遇,全然不见当年朝廷殿堂之上政敌之间的剑拔弩张,兜兜转转半生风雨之后只剩下相逢一笑,云淡风轻。
江南的山丘不似旁处的那样险峻,即使连绵也给人以秀美温婉之感。也许是江南的水土温柔,以至于柔化了山峰的棱角,也柔化了人心之间的针刺。
古时的江南风景灵秀,人心和生活也都比塞北安定。在中原战乱之时,江南是他们的心安之处。由此可见,古往今来文人雅士爱好江南不仅是爱好其美景,更是爱好其容纳了“国泰民安”。他们向往这样的一片远离纷争的净土,便向往江南。
我寻到了我的江南——那是以柔载物的江南,世人心中的乐土。
那女子似是同我心有灵犀一般,对我回眸一笑,手中的油纸伞轻轻转了转,眨眼间我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我的家中。
如此江南便是我的故里,我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