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初读德根这本诗集，是在冬日里。又一次寒潮来袭，天地灰蒙蒙的。房间的灯换成了暖色调，泛着暖意。妻出门买菜去了，她说要买够几天的菜，还要给母亲带去一碗草莓。
德根诗集《我们的注视多么新鲜》第一首《慢》，像是给全书定了一个调。风“像海的羽毛”慢慢飘远，白云“慢慢离开自己扶摇直上”。回想“让人心疼的慢”，仿佛时光停滞，“我们脸上依旧/洋溢着年少时天真的笑容”。德根“用诗人的语言”筑就一个巢穴，一个四层22行的巢穴。
读着读着，脑海里跳出两个字：新鲜。
读《火车站》，这种感觉更强烈。他说“雾散开了/火车站露出它的站台”“出站口走来/我的爱人”“她从雾一样慢慢/散开的人群中走出来”。太新鲜了！我脱口而出：“德根的眼里只有她！”
我在想，这种新鲜源自何方？在德根的诗行里，我似乎找到了答案。这种新鲜，出自一个从大山走出的人，出自生命的体验，这种体验是独属于陈德根的。即便是写大海，他也要回到山里，回到土地。《致大海》里，他写道：“月亮出现在对岸/仿佛大海提着灯”“它们离我越来越远/大海已经把一切抚平”。然后，具有个人独特体验的句子来了：“大海像一个在麦地里的农人/把那些星星，一颗/一颗捡了起来”。
再看《小雪》，他是这么写的：“细雪落在瓦屋上/似伤口结痂/细雪落在茅草屋上/似亲人重逢”。这是独属陈德根的诗句。诗的结尾，他说：“如果我是一粒雪/要落在/一间茅草屋的院子里/慢慢、轻轻地落/落成他们喜欢的样子”。这个院子，或许就是他童年居住的地方，那儿有父亲，也有母亲。他的诗行就是他个人生命体验的结晶。
有人说，诗歌可能是AI最后攻破的一个堡垒。我不相信这个堡垒会被攻破。好的诗歌有一个特质——人诗互证，人诗合一。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诗歌经典，人们在阅读它们的时候，总是将文本与作者的生命经验、生活背景联系起来。陈德根的诗是他个体生命中发生的某个瞬间，或者是他的生命感受到的东西。AI可以利用人类的普遍经验材料进行写作，但是它无法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时刻。
你看，德根写着写着就把自己与沙粒，与注视的人和物融为一体了。他是无数沙粒中的一粒。小小的幸福和悲欢，是他注视的“汲水者”的，也是“我”的；孤独，属于纷飞的落叶，属于从树叶上滑下的水珠，也属于“我”。
或许，这也是一种“互文”吧。也因此，他的诗行里有了许多奇特的意境，比如《在旷野接受赞美》，他写鸟，却也是写自己：“两只鸟交颈低语/时而为对方梳理羽毛/之后同时轻轻/落在一丛野玫瑰上”。更好的在后面：“坐在旁边的我们像刚完工的雕塑”。明明是“我们被爱加持/被喜悦感染”，明明是我们端详两只鸟，他却说是两只鸟在端详我们，诗的妙处就在此，最后一节他写道：“我们像雕塑，认真地/接受两只鸟/长时间的端详和赞美”。我说，这是我读过的最美的爱情诗。
好作品总会熠熠闪光，时间的力量也无法剥落它夺目的光。
我的这一篇东西，算不上评论，说“批注”也许更合适些。我在诗行旁写下瞬间的感悟，却很不系统。不过，细察中国文学批评史，我们的先人似乎也是这么做的。古人常将阅读偶感穿插于行文之中、原书之内，行间为批，文末为评。更重要的是，在中国古人的批评观里，首要强调的不是“文本”，而是“人本”的意义，从孟夫子“知人论世”，到司马迁“悲其志，想见其为人也”，无不强调这种“人本”立场。读德根的诗集，实在是与诗人生命的一场“遇见”。
读德根的诗，心里涌动着淡淡的暖意。在诗人眼里，一切都是最珍贵的馈赠，是大自然的礼物，是人生的礼物。鸟鸣流水是礼物，黄叶纷飞是礼物，时间赠我曲折，衰老病痛皱纹和会心一笑，这些都是礼物，它们寻常、陌生又亲切，它们像蚂蚁让我想起人类的渺小。
而所有这一切的底色，是爱，是谦逊，是感恩，是同理心，是悲悯，是怀念。他把自己放低，低到尘埃。他的诗始终保持着一种可贵的谦卑和朴素，却让人体会到博大、深邃，许多永恒的、普遍的真理，都经由这些朴素的话语，一一道来。
爱是一种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这种能力。
厨房间雾气昏黄，敲击砧板的声音，如飞驰的车轮声响由远而近。洋葱芋艿的味道飘来，心中一阵安慰，如同回乡的人见到自家小屋上飘起的炊烟。
哦，一切都是最好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