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祥
牛汉与绿原一起编了《白色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8月出版），使我更具体地了解了抗日战争时期的七月派诗人。牛汉就是其中的一员，他的成名作是1942年发表在桂林《诗创作》上的长诗《鄂尔多斯草原》，其中有：“从草丛里，沙窝里，大风沙灰暗的门槛里，/马蹄卷来的牧歌呀！/羊的、骆驼的、鞑狗的铃音呀，/像卷发的灌木丛的碎响呀，/歌声融合着草原绿色的气息，/而草原是一架古老的生命的竖琴呵！”读着读着，似乎听到黄昏或深夜驼铃的声音，舒缓的情调带着马头琴的韵味。二十世纪80年代中期，牛汉看到法国诗人艾吕雅的《论情境诗》，才明白他写的大部分诗属于情境诗。最近，一直在读新诗，抒情诗、叙事诗、意象诗，朦胧诗、先锋诗，史诗、小诗，读到牛汉的诗叫情境诗，引发了好奇心，于是反复诵读了《新诗鉴赏辞典（新一版）》所选的牛汉的三首诗《悼念一棵枫树》《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汗血马》。
《悼念一棵枫树》写于1973年秋，是一首传播很广并使我一次次被震撼的情境诗。写“那棵最高大的枫树/被砍倒了……”共60余行。诗人细细描摹了“几个村庄”“一片山野”的“感觉”，有“湖边的小船”“颤颤地哆嗦起来”的“声响”，还有“比秋雨还要阴冷”的“浓郁的清香”。“三天之后”，“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仿佛亿万只含泪的眼睛/向大自然告别”。难怪诗人在题记中写道：“我想写几篇小诗，把你最后的绿叶保留下几片来。”“雄伟而美丽的枫树/被解成宽阔的木板/一圈圈年轮/涌出了一圈圈的/凝固的泪珠”——“不是泪珠吧/它是枫树的生命/还没有死亡的血球”。这是一篇最动人的悼词，以大自然的事象，寄寓人生体验，心物感应，诗人的情感与枫树的遭遇交织交融，给我们留下再创作的无限空间。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写于1980年，也有题记：“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祖母说：‘那是虫咬了心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枣子”“虫”的意象来源于童年的记忆。景与情的吻合产生了一种隽永与深邃的意境。诗中写道：“一条小虫/钻进我的胸腔/一口一口/噬咬着我的心灵”。“一条小虫”象征黑暗而凶险的社会环境。1937年10月，14岁的牛汉在日本侵略军的炮火声中离开了家乡山西定襄。1938年冬在甘肃天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0年开始发表诗作，1941年在成都发表诗剧《智慧的悲哀》。1946年因参加民主学生运动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判刑两年。有人赞美牛汉的早熟，诗中却道：“不要赞美我……/我憎恨这悲哀的早熟”。“悲哀”一词表达了异常强烈的恨意。结尾是一抹亮色：“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很红很红/但我多么羡慕绿色的青春”，这是历经沧桑的诗人对现世和未来的期待。
《汗血马》写于1986年8月，是牛汉的代表作之一，一首脍炙人口的情境诗。“跑过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跑过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血管里流淌着祖先血液的蒙古族汉子牛汉，出生的山西有沙漠，求学的甘肃有戈壁，童年时熟悉汗血马。“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舐光/汗水结晶成马的白色的斑纹”，这是汗血马的“汗”。“汗水流尽了/胆汁流尽了”“从肩胛和臀股/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这是汗血马的“血”。“世界上/只有汗血马/血管和汗腺相通”——素有“神骥宝马”之称的汗血马，它的巅峰时刻，要回溯到霍去病统率一万轻骑兵以汗血宝马为坐骑，从河西走廊出发一路追逐匈奴，直至狼居胥山所创下的辉煌战绩。牛汉多次自喻汗血马。“它只向前飞奔/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和凝冻的云天/生命不停地自燃”，最后“扑倒在生命的顶点/焚化成了一朵/雪白的花”。核心意象汗血马咸涩的汗味、腥臊的血味，裹挟着澎湃的激情，连续的动态画面惊心动魄，苍凉、凄美而悲壮。那“雪白的花”让我想到了那本《白色花》，联想起牛汉一辈子生命不息、冲锋不止、顽强执着的品格，真切地感悟到这是对中华民族尽情的深沉的歌吟。
牛汉从创作伊始就追随和师法艾青。诗评家蓝棣之说：“在我国诗人中，艾青那些优秀作品，几乎都是情境诗。”所以牛汉实际上是继承了艾青情境诗的传统。牛汉自述，喜欢并追求一种情境与意象相融合而成形的诗。这种诗，对于现实、历史、自然、理想等的感受，经过长期的沉淀、凝聚或瞬间的升华和爆发，具有物象和可触性。诗不是再现生活，而是在人生之中经过拼搏和一步一滴血真诚地探索思考，不断地发现和开创生活中没有的情境。一粒种子，一颗果实，一株植物，一只动物，一件小事，一个梦，都能进入牛汉的情境诗。这样的情境诗还有很多，如《麂子》《鹰的诞生》《山城和鹰》《半棵树》《蝴蝶梦》《在牢狱》《我的家》《我认识这个诗人》《生命》《游梦》……
2013年9月27日，牛汉这位杰出的诗人在北京逝世。今年他已满100周岁了。他的不朽的诗文已进入了语文课本。散文《父亲和鸟》被选为人教版二上年级课文，诗歌《华南虎》被选为人教版七下年级课文，诗歌《汗血马》被选为人教版八上年级课文，散文《我的第一本书》被选为人教版八下年级课文。可以说，全国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孩子都在读牛汉的诗文。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选修《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欣赏》介绍二十余位现代诗人其中也有牛汉，选了他的诗《半棵树》。这些都增添了我阅读牛汉的浓厚的兴趣。
牛汉的情境诗是在现实生活中孕育和诞生的，留下了极富感染力的艺术形象和生命写照。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高洪波说：“牛汉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拥有孩子般的心灵，虽身为长辈，接触起来却感觉不到任何隔阂。”好诗咏流传。牛汉情境诗的陈醪，一直在持续地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它的生命内部”“贮蓄了这么多的芬芳”，“哦，湖边的白鹤/哦，远方来的老鹰/还朝着这里飞翔呢”（《悼念一棵枫树》），牛汉的好诗正静静地等候着孩子和家长们一起来欣赏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