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坐累了。她的腰总是贴着暖宝宝。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在手机上写字。她不知道他跟谁在聊天,问过几次,也问不出什么来。她换了鞋,临出门时对他说:
“你不去走走?”
男人用手背扇了几下,连手腕都没动。她都出门了,忽然听见他喊:“垃圾!”
女人回转过来,垃圾袋里塞着一束一年蓬。吃饭的时候,男人对她说,不要在饭桌上插一年蓬。他指着花瓶周边一圈毛茸茸的花屑说,很脏。
女人下楼,把垃圾扔了。灯光很亮,原是无须害怕的。但是一个人走,总觉得有点冷清。
那个路边的小花园,还是他发现的。其实,也称不得花园,就是一个长条形的绿化带,中间有彩色的健身步道。那时,她不想去那边走,觉得路边灰尘多。现在,路边的草木都蓬勃起来了,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月亮很好,挂在树上。
马路边的灯光幽幽地照进来,就像一个个小月亮。健身步道边的地灯也是幽幽的,仿佛是满地的月华。小径抛出优美的弧线,随着地势的高低,蜿蜒起伏着,就仿佛是一个女人的胸口。这是男人说的。在一边的高地上,有一座亭子,因为有了月洞门和美人靠,让人忍不住想去小憩一下。
两人不是没有散过步。那时,她腰不好,他总是说,多出去走走。他走得快,她跟不上。他有时会等她一下,有时他先走到尽头,然后回转过来与她“邂逅”。她有时依然走到尽头,有时就转身挽上男人的手。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像小女生一样与男人十指相扣,然后边走边晃呀晃的。男人想甩脱她,她偏不让,然后相视一笑,她就松了手。两人并排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她最喜欢的是与儿子一起散步。儿子长得高,她只够得上儿子的肩膀。这时,男人就自觉落在后面,笑话他们,而她反而更骄傲了,两只手拉住儿子的一只手,露出小鸟依人的样子,就仿佛儿子小时候拉着她的手。“你干吗呀!”儿子有时甩掉她,自个儿跑掉了。这时,她只能转身挽男人的手。
“你这个老男人!”她半是嫌弃半是珍惜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事儿渐渐多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事儿,就是把白天还留着的尾巴,在手机里给人聊着聊着给了了。抽空,给母亲打个电话。老爹是个沉默的人,也不会说话,一旦说话,就惹母亲生气。娘俩煲电话粥的时候,起初男人会插几句,后来就自个儿走开了。
有一回,她看着路边的一带白色小花,忍不住采了一束。男人说,这又不是什么花,小时候在老家,田间地头,院前屋后,全是这种野草,铲都铲不干净。女人说,我知道,她叫一年蓬。男人不想搭理这些星星点点的野花,女人拿出手机拍个没完。男人说,这有什么好拍的。可是,女人觉得它挺美的。
就是现在,女人依然觉得它挺美的。
今年的一年蓬长得特别茂盛。这个花园,也许是没人收拾了,矮坡上全是一年蓬。去年大旱,移植的花草死了不少,连一棵大香樟都死了,春天的时候,只在树脚萌出几片叶子,立马就蜷缩了,终于全部成为枯枝。这时,枯枝上架着一轮白色的月亮,又是淡雅又是凄楚。女人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夜色中的枯枝特别孤独。只有满坡的一年蓬,在月光下,自由自在地开着不被人欣赏的小白花。一年蓬的花蕊是黄色的,花瓣是细条丝的,围着花蕊向四周张开着,一点都不卷,就直直地敞开心扉,没有一点儿心事。女人走近了,整坡地拍。蹲下来,凑近了拍,拍它们簇拥着,在细风里,在月光和灯光下,无声无息地歌唱……
这个春天,男人只来过一次。他对着满坡的一年蓬,只说了一句:这个花园怎么荒芜成这样了?
女人采了一束,打算回家。满坡看去,都是白色。一束在手,每朵花的颜色又有些微不同,有纯白的,有细粉的,有淡紫的,仿佛姹紫嫣红一般,很是热闹。她喜欢花,喜欢各种各样的花。梅花偷偷折一支也就算了,折垂丝海棠就不好意思了,但是采一年蓬,谁也不会说你。
她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小径上,走在树荫里,走到楼梯下。楼道里的灯自动亮了,在白光里,一年蓬在她的手里敞开着。她按响了门铃。半晌,门开了,男人只露出半个身子就要走开。这时,他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一年蓬,似乎想说什么。
女人拿出花瓶,放了水,把一年蓬插在花瓶里。她把花瓶依然放在餐桌上。长方形的餐桌上,一边放着一个电饭煲,边上是一个隔热竹垫,再过去,一个水果盘里,是几个吃剩的橘子和苹果,苹果都有点皱巴巴了。一瓶花放在这里,一下子让餐桌生动起来,就像满坡的一年蓬,给钢筋混泥土的城市带来春天一样。
女人收拾了衣物,在房里叠好,放进柜子里。出来时,她发现一年蓬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半瓶水的玻璃花瓶。
她对着书房里的男人说:“花呢?”
“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很脏,隔一天,满桌的细茸毛。”餐桌是他擦的。他就这家务。
“我问你,你把花放哪里了?”女人的声音紧了起来。
“扔垃圾箱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女人不由提高了分贝。她在垃圾箱里果然见到了那一束头朝下的一年蓬。女人把它拿起来,重又插入花瓶里,细细端详了一下,有几支花茎折断了,好在挤在一束花中,还能支撑起来。
她端起花瓶,走进自己的卧室,随手一甩,门发出重重的响声。她把一年蓬摆在了梳妆台上。
直到后半夜,她才听到男人走进隔壁一个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