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柳莺练完瑜伽，推开衣帽间移门，套上搁置许久的牛仔半身裙，吸气收腹拉上拉链，配以米色短袖针织衫，整个人瞬间轻盈明亮。随手掸掸男人的衣服，嘴角一掀，关上门。
他厌倦了朝九晚五，揶揄自己像只穿西装的猴子。女儿上学后，跳槽到私企。这周到外地出差，前天飞机落地，两人通过信息，昨天傍晚男人来过视频电话，今天默契地都没联系。
柳莺双脚一踮跳进沙发刷朋友圈。两分钟前，小妹妮子发了张怒发冲天的卡通图。不开心了？小时候把情绪挂在脸上，如今晒在朋友圈上，或许快递延迟儿子淘气，或许妹夫阿军忘记买菜，无非琐碎日常。点了两个拥抱表情包，继续划屏幕。
手指暂停在同事梅梅的一条丝巾，配文：大哥，不要探究原因，去解决它！两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又争执不断。柳莺不禁莞尔，女儿上大学后，健身锻炼学古筝，打卡美食美景，根本没空怄气。他们恰似两个半径相等的同心圆，叠加重合，不允许有缝隙。奇怪，上初中时最怕数学老师，一做几何题就头疼，却没有由来想到这个。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662，是小妹。“姐，晨晨发烧了，幼儿园回来37.3度，现在38！吃的全吐了！”“可能还会烧上来，赶紧去医院！”春末夏初，气温不稳，婴幼儿容易感染细菌。女儿直到上小学才好一些。“阿军不在？”“没了！”妮子硬声砸来，柳莺稍稍移开手机：“你们去小区门口等，我马上过来。”外面飘起了细雨，沾到脸颊脖颈，撩起一层凉意。好在两家近，十几分钟就到了。
见到妮子，柳莺心尖一个踉跄，长发胡乱散着，雨水模糊的眼镜悬在鼻尖，一手托住趴在背上的晨晨，一手举伞勾包。下半截裤子湿漉漉的，贴在腿上。柳莺赶紧接过孩子，抱上后座。“明知道儿子不舒服，还要出去？！碰到这种人，倒霉透了！”妮子机关枪似的扫射阿军上百遍。
行至大街，雨逐渐密集。柳莺放慢车速，瞟了眼后视镜，妮子搂着晨晨，眼泪跟牵了线似的往下淌。“不哭不哭，别胡思乱想，快到了。”柳莺猜她脑子里肯定黄蜂打架，男人以前总结过，女人能从一粒种子联想到广袤草原，割不完烧不尽。
急诊室亮如白昼，排队挂号抽血取药，给晨晨喂下退烧药，挂上针，已近11点。
“姐，我来抱。”“不用，你休息会。阿军去哪了？”“说是一客户的车在高速上抛锚了，去救急。哼！”柳莺掏出手机拨给阿军，“嘟嘟”忙音，再拨，仍然不通。“不用打了，是个女的，他们经常联系！”她挂下脸，像铺路的青石板。
妮子工作后，父母铺开人情大网搜罗“良婿”，家境工作人品都须出挑，多年未果，最后只要她喜欢就行。当阿军第一次上门，母亲的眼睛如高速运转的扫描机从眉宇扫到脚，再从脚跟扫到发丝，一米七八，麦色皮肤，嘴巴甜脑子活络，非常满意。
说来，两人还是柳莺搭的桥。当年拉上妮子去买车，逛遍整个汽车商贸城，口干舌燥，走进最后一家，腿脚一软倒进沙发。正是阿军接待的她们，拧开矿泉水瓶，又递上咖啡和小蛋糕。姐妹俩眨眨眼，会心一笑。五六分钟后，他过来介绍起旁边一款正风靡的电动车，顺便加上微信。不过柳莺觉得充电麻烦，安全系数低。男人倒支持新能源车。妮子也怂恿她，一年省下的油费刚好买包。于是一星期后找阿军提了车。不久之后，柳莺发现他们手拉着手逛商场，才知道两人在交往。
“护士护士，水没了，麻烦拔一下。”妮子关闭输液管，喊。“你们认识的修车师傅有吗？”柳莺忽然想到什么，“不知安不安全。”妮子顿了顿，神色微微颠簸：“和维修部的杨师傅关系好，我有他老婆的微信。”刚打完字发送，“嗖嗖嗖……”几条语音立马回复过来，告诉她老杨十几分钟前来过电话，他们还在服务区，发动机正常了，但刹车片有问题，夫妻俩有急事去北方，拜托他们务必帮忙修好。
“想多了吧。呀，这里多了条皱纹！”柳莺逗她。“讨厌！走了。”妮子抱起孩子，脸色转暖，浮上一层红润，“老杨能联系老婆，他倒好……回来一定清查手机！”柳莺一边悄悄通知阿军“晨晨生病了，给妮子打电话”，一边抓起东西，跟出去。
新鲜美好的事物每天层出叠现，一个圆贴着墙根屏气凝神偷偷溜出去，另一个咬牙切齿拼命拉住，大喊，已经宣誓永结同心，必须保持一致，休想反悔！可是奈何不了地球离心力，两个圆逐渐相交。如果数学老师在，肯定要求算重合部分的面积吧。五六年没看男人手机了吧？因为什么事也忘了，但犹如一艘被遗弃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那种漫无边际渗入骨髓的无助感依然记得。
那是夏天的一个午后，柳莺拉紧卧室窗帘，瘫躺在地板，和男人一起供房买车组建小家庭，一张张幻灯片似的不断旋转回放。五脏六肺似乎被灌入面粉不断膨胀，一股恶臭直冲喉咙，奔到马桶边排江倒海。任何绚丽的多情的终将走向庸俗，庸俗才是生活本质。深夜，男人的呼噜连串后，柳莺蹑手蹑脚点开他的手机，逐一查看通话记录、短信、微信以及朋友圈等等，又到客厅翻寻衣裤。从此，到处找到处嗅，如卷进深不可测的旋涡，疲惫狂躁。
无意间看见女儿的一张时间作息表，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跑步锻炼，学习刷题，休闲娱乐详尽安排。下半年初三了，真快！突然，特别瞧不起自己，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一股力量从脚底漫上来，柳莺提起笔重新分配时间。她讨厌计算两个圆的相交部分面积，理不清所给条件之间的关系，干脆置之不理。当然一呼立应，迅速奔赴成同心圆。
雨停了，夜已滑向深处。快到小区时，接到阿军的电话。他急促解释，客户大姐介绍过多单生意，不好拒绝。儿子怎么样了？妮子的手机关机，微信被拉黑了。“我们从医院回来了，晨晨已退烧，放心吧。”柳莺叮嘱妮子见好就收。“知道知道，啰嗦！”妮子摇下车窗，一股草木清香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