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彦良,名德称,号清节,以字行,元明之际慈溪(今江北区慈城镇)人。元乡贡进士,为衢之包山书院、高节书院山长,转平江路儒学教授后罢职。洪武初征辟天下名士,浙江参政徐本力荐之。以白衣赐宴,除太子正字,寻为晋府右傅,改长史,南明时追赠编修,谥“敬恪”。
元末明初的浙东士人中,桂彦良是非常特殊的一位,他被明太祖朱元璋称之为“帝师”“通儒”,时人对他的诗文和操守也极为推崇。作为活跃在明初政治舞台中的士人,桂彦良的一生可以用传奇来形容。作为明初历史一位特殊的历史人物,今天的宁波人已经不多了解,但在明朝时期历次乡试仍常以桂彦良之言为题,足可见其在明初文坛的重要性,今参考诸多文献以述其平生,以示鄞人之风采。
一、桂德称的诞生
元延祐二年(公元1321年),浙东巨港庆元府(今宁波)通判叶同家诞下了一名男婴,但新生儿的降生带来的却不是喜悦,因为男婴出生时伴有“室有火光,耀如流星”的异象,家人认为这是不吉之兆,孩子的生母更是“以为不祥”(《宋元学案》本传)。
与此同时,庆元府的桂与绍却因为膝下无子而忧心忡忡。桂氏虽然无法与宰相之家的叶氏相比,却也是当地有名的士绅家族,其五世祖桂万荣为南宋庆元年间的进士,历任余干尉、建康司理参军,最后以贴职宝章阁学士知常德府致仕。其擅长刑名,著有司法案集《棠阴比事》,高祖授从七品宣议郎散官阶,宋末时曾祖知富阳。
到桂与绍时,其二子皆早夭,无嗣的问题让他十分困扰。叶桂两家往来颇密,桂与绍得知男婴之事后,便请求将这个孩子过继给自己,并取名“德称”,于是叶家的忧事便成了桂家的喜事。
随着桂德称逐渐长大,他逐渐显露不凡,“闻长老道经训,则嗜若醇酎”(《明文衡》)、“善记忆、明诗书”(《乌斯道集》本传)。家学深厚的桂与绍尤为欣喜,他的五世祖桂万荣曾跟随陆九渊的学生慈湖先生杨简学习,后来在慈城城东汤山山麓创办石坡书院育人讲学。在家庭环境的影响下,成年后的桂德称已经“通经史百家言”,更是专治诗经。举冠后长辈为其取彦良为字,故后世称呼他为桂彦良。
二、避世与治学
元时科举的录取率远低于前代,许有壬曾在《圭塘小稿》中提及延祐初年始科取士才五六十人。元仁宗时确定科举考试分为乡试、会试和殿试三级,其中乡试始于延祐元年(1312年),终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一共仅举行了17次,录取乡贡大约为731名。其中浙江行省乡试每科仅录取南人约28人(实际远远低于此数),而参加考试的士人却高达数千人。在这样的背景下,桂彦良能够考中浙江乡试举人,足见他的经学水平。
中举之后,桂彦良曾经去过大都(今北京),估计是准备参加会试。此时的元朝廷政治斗争严重,内部腐败横行,各地农民起义不断,如同狂涛之中的一叶扁舟。在大都游历数年的桂彦良对于时局极度失望,于是“东归放情山水间”,选择做了隐士。由于他经学造诣精深,在地方上极富声誉,以至于“从游者日益众”。
按元制,年五十以下的举人可授学正、山长,很快桂彦良受到来自衢州的邀请,前往开化担任包山书院的山长。包山书院,为浙江四大书院之一,由南宋包山的汪氏家族所建,后经汪继荣奏请,宋端宗赵昰亲赐“包山书院”字额,至此正式定名包山书院。
不久桂彦良又受到家乡的邀请,出任高节书院山长(王景所撰碑铭)。相较于包山书院,高节书院的官修性质更强。其位于慈溪县浒山横河以西客星山,由宋末温州乐清籍名臣,时任知庆元府事兼沿海制置使的刘黻创建,以范仲淹记东汉隐居客星山严子陵之祠堂语,名之为高节书院,并聘请“得程朱正传”的学者严天德任首任山长。
担任高节山长者多为元时著名大儒,如刘基之侄刘彬、应仲珍、胡秉常、丁诚、陈子昌等人。其中最出名者便是被朱元璋称为“国朝谋略无双士,翰苑文章第一家”的著名谋士当涂人陶安,桂彦良可与此并居其中,足见其儒学为时人所敬佩与认可。
从高节书院后,又转为平江路儒学教授(元路一级学官),此时正逢元末四方兵起,时局不堪,桂彦良选择了辞职宁家,聚徒讲学,“以待天下之定”。此时台州方国珍、两淮张士诚得知桂彦良的贤名,相继遣使延聘,均为其所拒。
三、帝师与顾问
明朝建国后,浙江首开科举,行省连请以彦良为考官。此时的桂彦良已年逾半百,朝廷举荐贤才,但其依旧闭门不出。洪武六年(1373年)停罢科举,下诏察举天下贤才,时任浙江参政的徐本极力举荐,此时桂彦良终于应允,动身前往应天府(今南京)应荐。吏部经过重重选拔,精选推荐7个最优秀的人,为首便是桂彦良。
这几个人入殿陛见时,朱元璋有心考察,下令桂彦良现场撰写赞文。桂彦良站在香案边上运笔立就,文中有“明徳维馨、天清地宁、四方底平”等语,让彼时正在思考治国方略的朱元璋十分满意,赐宴时甚至让他坐在了勋贵公侯的班列。朱元璋在此后连续数日多次以具体事务令桂彦良奏对,桂皆“剖决如流”,并对完成的御制集中敕校词语的问题提出看法,朱元璋非常高兴,认为所求得人。
洪武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朱元璋下诏任命桂彦良为太子正字(按会典应是詹事府正字)、侍讲,大本堂。此后的一段时间内,桂彦良更多的时间是侍奉在皇帝身边,随时以备顾问。朱元璋非常喜欢这样的用人方式,他的身边聚集了一大批当时有学问的儒生,随时咨询顾问。
在这个时候,桂彦良所特有的道学操守展现的淋漓尽致。朱元璋命令词臣酬唱和诗,他当即进言道:“帝王之学具载于经,若书之典谟训诰,皆治世安人之道,诗词非所急也。”朱元璋听后十分认可。
在人才的培养上,朱元璋有很强烈的个人主张,他对浙东士人乃至元末士人充满着不信任。明初仅有青田人刘基以“佐赞之功”封伯,任御史中丞兼太史令不到四年就被赐归乡里。而同为诗文三大家的宋濂起起伏伏,不是在修史就是在制定礼乐,期间频遭打压,洪武四年甚至还被贬为安远知县。吴淞高启更惨,他推辞了户部右侍郎后,在桂彦良任正字这年获罪被处腰斩。而同是慈溪人的陆俊在国子监学习,朱元璋视察的时候问他治理国家应该以什么事情为先?陆俊以敬事而信三句回答,朱元璋听完十分高兴,命授为汀州知府。
朱元璋在禁中设立了文华堂,挑选了张唯等17人入内讲学,且都擢为翰林国史院编修,而出自礼贤馆的苏伯衡四年以后才在宋濂的推荐下担任翰林院编修。这些人是朱元璋培养的自己人,所以宠爱特甚,让赞善大夫宋濂、太子正字桂彦良、翰林编修孔克表做他们的老师。
随侍在皇帝身边的桂彦良,始终坚守“纯一见道,处官若家”的道德操守。他受命参与御史台复审,释放了几十个被认定为无罪的人。翰林院修撰略微有失礼之举,朱元璋大怒,夺过身边大汉将军的大杖欲击之,桂彦良立即以“陛下姑取其长,舍其所短”的理由劝谏,这才保住朱善的性命。朱元璋曾经向他吐露心迹,坦言自己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而导致“久而成疾”,桂彦良以“君子以惩忿窒欲”来劝慰朱元璋。
后来又向桂彦良咨询“仁者恶人乎”,彦良对答称意,朱元璋大喜,将他的回答注释以后赐给东宫和诸王,甚至还命人写出来放在自己座右铭。
相对于元末士大夫出生的浙江籍官员,朱元璋对桂彦良的容忍程度要远远超过同类型官员。朱元璋曾经下令翰林院撰《大祀乐章》,负责的大臣在文中用了“予我”二字,朱元璋怀疑其不敬,准备将其治罪。桂彦良引经据典以昔成汤祀天之文有“予小子”,武王祀文王配天之诗有“予我亲之也”来劝导朱元璋,朱元璋赞叹他“动援经史,屡闻献替”,并很快下令免除大臣的罪过。
洪武八年,桂彦良与秦王府纪善林温面圣,朱元璋特地询问二人官职,桂彦良回答太子正字,朱元璋则言“非也,帝者师也”。这就是后世称之为“帝师”的由来。
洪武十一年三月,桂彦良以特除二品通奉大夫的职位,被任命为晋王右傅。整体来说,朱元璋对桂彦良是高度认可的,甚至称赞他是“江南大儒,惟卿一人”。当然也少不了惯用的拉踩,在桂彦良面前点评宋濂只是个文人,而刘基峻隘不如彦良,而曾经的朱元璋也以张良子房称呼刘基等人。
洪武七年九月,朱元璋极其宠爱的成穆贵妃孙氏去世,下令命儒臣作《孝慈录》,命周王橚服斩衰三年,以主丧事,勑皇太子朱标及诸王皆齐衰杖期,皇太子朱标以非嫡母不符合国家礼统拒绝为孙贵妃服衰,且“终不奉诏”,震怒的朱元璋直接拔剑欲砍朱标,朱标于殿内奔走躲避,朱元璋余怒未消紧跟追逐,群臣皆错愕不知所措,唯独桂彦良上前抱住朱元璋,劝谏称“陛下之于太子,爱之深故责之重也”,又拉住劝谏太子朱标“不可执小礼以亏大孝也”,最终朱标穿上衰服,朱元璋这才消气将佩剑扔在地上,无奈地说道:“老桂,尔今日竟能和朕父子矣。(《革除遗事》《明续通录》)”明史中称朱元璋不直呼其名而只称老桂便由此而来。
四、尽职的王傅
太子朱标与桂彦良感情非同一般,对桂彦良要去山西晋府任职怏怏不乐,请求朱元璋收回成命,改为太子宾客,但被朱元璋晋王之国,身边缺人为理由而拒绝。后来彦良按期回朝汇报工作,朱标知道后立即让人将他请来,与语连日,早暮侍膳(《慈溪县志》本传)。
相比较温厚的太子朱标,晋王的脾气暴虐无常。他在就藩之国的路上便因事发怒殴打厨师(《明史》《御制纪非录》《名山藏》等),并且喜用酷刑,数次用奔驰的骏马将人车裂,差点被朱元璋废弃王爵,最终还是宽厚的兄长朱标多方调解才作罢。但朱元璋对儿子们给的关爱与普通的父亲没什么区别,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为晋王府的属官配置了豪华的团队,武傅相继有永平侯汪兴祖、改怀远侯曹兴。右傅相继有同样拒绝陈友谅延揽的名士熊鼎以及桂彦良以外,还有善于书法、后来做到太常寺卿的杜环。之后担任晋王傅的还有为虏囚禁六年,坚志不屈的御史台侍御史汪河。就连他晋世子的老师,朱元璋安排的都是名士刘三吾。
桂彦良作为晋王傅,显然要承担着教育这位桀骜骄纵亲王的职责。他到任以后,撰写了《正心图》来献给晋王,以作为辅导的核心,对早期王府官制建设与运行也“多所禆益”。朱棡对桂彦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和礼遇,不仅赐鞍马、衣服,命人为他制造了安车。一次晋王召画师,恰好曹国公李文忠和岳父永平侯谢成皆在,于是皆赐李、谢、桂画像。晋府跟桂彦良的情谊延续到了第二代,他的三字桂全任平阳知府时,晋府也曾亲以文奖谕之。
洪武十二年,桂彦良按照惯例入京朝见述职,朱元璋还特意询问他在山西是否居住习惯,又让韩国公李善长之子驸马都尉李祺作诗文送桂彦良去太子朱标处,以示优崇。
洪武十三年,六十高龄桂彦良跟随朱棡入朝,朱元璋下诏推恩三代追封官职,让他的二儿子桂慎服侍回山西养老。回太原后,诸王王府撤销相傅,桂彦良改晋王府长史,散官阶升通奉大夫。
洪武十五年,晋王朱棡再次入朝,称桂彦良年纪大了想退休,特赐在太原恩养,朱棡每个月为他支付生活所需,尽到了学生的职责,也再次体现了他对老师的尊敬之情。感动的桂彦良制作存养省察之图进送给朱棡,朱棡极度重视,“置诸座右,朝夕观省”。当年八月,桂彦良全家又被下旨回应天府安置,他呈上“太平十二策”给朱元璋,朱元璋特地评价说:“所陈通达事体”“禆于治道”,赞叹他是“通儒”。
洪武十七年,儿子桂慎因奏对忤旨贬谪云南,因此下令桂彦良全家放归乡里,之后又重新留在应天府,直到洪武十八年春五月,患风疾(半身不遂)的桂彦良才回到故乡,此时距离他离开宁波府,已过去十二个春秋。
五、评价与后世
洪武二十年,桂彦良被邀请主持浙江乡试主考官,此时桂彦良已是疾病缠身,但仍带病前往杭州府,成功主持了洪武二十年的浙江乡试。
去世前的十二月十八日,桂彦良还依旧跟子侄一起讨论诗经,他神采飞扬,似乎回到了当年担任山长的岁月。第二天前来服侍的子侄们发现,桂彦良已经在床榻前溘然长逝,享年六十七岁(以碑铭)。第二年的正月冬天,家人将其安葬于慈溪县东三里的董家岙。
洪武二十二年,其子桂慎通过同在云南安置的绍兴人韩亦可找到被后世誉为“上继屈宋,下并班马”,后来担任永乐朝《永乐大典》及《太祖高皇帝实录》总编的王景,为父亲桂彦良书写了墓志,这也是后世能够清晰了解桂彦良生平的最重要资料来源。
桂彦良先娶岑氏,生桂抗和桂智。桂抗,优于文学,官象山主簿,先彦良二十年卒(《春草斋集》),桂智早夭。后娶陈氏,生桂慎桂全。
桂慎,是宋濂的弟子,文学造诣很高,初出仕任官中书舍人,朱国祚言吴伯宗、刘仲质、桂慎等人日侍太祖进诗。娶黔国公沐英女甥金氏,后谪云南,既而复起召赴京,道经采石卒。慈溪县民间因此称为“桂驸马”,《溪上遗闻录》载慈溪袁学士第东有桂驸马衕。
桂全以明经出仕,担任过高唐州知州、云南白盐井提举、北直长芦盐运同知,后以河南陕州知州升山西平阳知府,卒于官。堂弟桂孟诚,从桂彦良授业,河源知县。侄子桂宗儒,蕲州同知,皆以性耿介闻,监司以“学优政短”考语退吏部,请改秩。侍郎荐之于成祖。召见,即拜翰林院修撰,桂氏一门在后世也是人才频出,多举于文业。
桂彦良才思敏捷,持正守一,坦坦施施,嫓于飏言,触物成章,敢于发表己见,面对强君也敢发出“三尺法当与天下守之”的不同声音。在政治上也有自己的观点,他轻视“以文名世者”,崇尚“推徳泽于天下”,时人言学行纯笃称大儒者,必以桂公为首。著有《清节集》《清溪集》《春和咏言》《山西集》《拄笏集》《老拙集》。彦良破工书法,有奔放秀美之赞,传世作品有《比到京帖》。
作为元末浙东士大夫的代表人物,能够在明初特殊的政治氛围中始终坚守个人道德标准,履行自己的职责,劝谏帝王以治道,教育晋王以格心,也没有受到朱元璋对浙东士人打压的影响,一生平安无起伏,得以善终而为时人所崇敬,甚至朱元璋晚年曾发出“桂彦良之贤而不及用,惜哉”的感慨,不可不谓为一段传奇。